崔别离看着拉拉扯扯的两人,心中不免好笑,向前一步凑近念无渡,气息沿着耳廓干净得像雪夜青松上落下的积雪,目光全在对方身上,话语却是对着鬼王道:“只有不过分,尽管说便是。”
黎黔抓着子鼠的手松了些,但依旧不放开,像是在青涩地表达自己的占有权:“吱吱欠了我的债,他现下要留下来,我最近刚想筹办一场婚宴,还请无渡尊主留下来当个见证。”
子鼠有些招架不住,用力扒开锢住自己的手,内心的不安与羞赧然后拧着眉头问:“我何时欠了债?”
前者突然偏头靠近对方,用气声声音压得低低的,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耳廓:“情债呐,吱吱,怎么翻脸不认人了。”
念无渡与崔别离耳力一向不错,黎黔声音压得再低,他们也可听得清楚。
崔别离望向“你侬我侬”的二人,他的手指也不安分地挑了挑,刚才黎黔化为玄猫时,勾玩着的那侧耳饰开口笑颜道:“三日内,我们赶时间。”
黎黔从始至终都没有正视过崔别离,不屑中毫无对念无渡那样的一丝敬重,他挺直腰杆,面朝念无渡:“尊主不必等候时日,在下这只是请求,愿与不愿,行或不行,葛血根都是要给的。”
说完黎黔的手中有红光转起,然后形成掌心中一道小小的旋风,红光消散,一个三簇为一朵的玄青根枝出现在四人视线内。
这个毫不起眼,带着几个花骨朵的一根枝桠便是别人千载难求的“葛血根”。
崔别离实在是没有料想到,这物既然如此好得,不免心生疑虑。
看到子鼠点头作保这才打消,伸手要把葛血根拿过来。
可黎黔直接一个侧身闪过,把东西递给念无渡,恭恭敬敬:“尊主,葛血根。”
崔别离内心叹了口气,拉起念无渡准备离开,子鼠那二字特地加了重音:“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就先离开了,不影响你和你的‘吱吱’叙旧。”
黎黔听后白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给子鼠授意。
“你瞧他那拽拽的样子。”
子鼠没有回应黎黔,反倒是念无渡扒开崔别离那只紧握着自己的手:“反正还有些时日,我倒是想瞧瞧咪咪大婚时的样子,不知道到时候鬼界是何模样。”
崔别离出声制止:“不可,脱魔印耽误不起。”
“还有五日,不急。”
崔别离知道对方一旦有了主意,怕是轻易改变不了,他不想让对方说出自己呆在这,让他自己一个人先去魔界取消香玉华这样的话,就连忙道:“咪咪,那就期待到时候的景象了。”
黎黔又白了对方一眼,有些讥讽意味:“你叫我黎黔就行。”
果然人界和其他任何界的人相处起来,都水火不容。
光是谈个话,就已经摩擦出电光火石了。
说完黎黔就侧过身,将通往鬼界的大门让开。
“尊主请——”
话音落下,鬼界沉重的黑石大门缓缓打开,呼啦作响,是巨石挪动的声音,如古寺的钟磬余音,悠远清寒,带着超然物外的疏离。
门内外没有一个守卫,本以为鬼界是一个荒凉僻静之地,进去了之后发现截然不同,此处竟是热闹非凡。
里面有很多本是来自凡界的人,也就都是死人。
有的浑身衣袍头发湿透,走过的路都有湿滑的痕迹,还有发尾落下的水滴。
有的人舌头很长,脊椎骨已断,努力地抬起头,但头颅只能用手或肩膀半托着。
有的面色灰青,衣衫单薄,却仍是眯着眼睛,勾唇微笑。
……
各形各色的人在鬼界的地盘来回穿梭,路道两侧还有商铺,卖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念无渡回头看向黎黔,玉手指了指带着一排铁钉的皮制黑色手套:“咪咪,这个是带来打人用的吗,当街售卖如此暴力的东西?”
“鬼界之人所呈接虚,铺子上摆卖的值钱玩意都是上面的人捎来的,只有从上面捎下来的这些东西是实体,不过这个手套看起来像是打肉泥用的,具体买回来的用途在什么地方,我就不管了。”黎黔回望对方。
“捎下来的东西还是和原来别无二致的吗?”
“非也,世间上没有什么是完全相同的,如果有,那不再会有真假二字。这些东西不过就是捎过来的灰罢了,不能使用,只能展望,否则这集市上不会随便摆卖自己的旧物。”
念无渡头扭回来看向前方。
崔别离还在计较念无渡怎么和鬼王一见如故般,一个咪咪叫得亲昵,一个曾在他怀里随意拱来拱去。
仔细观察这些原住民,他们只有小半部分是自然老去的,占大比的是女婴,孕妇和病态的青年。
子鼠在旁为二人解惑。
“山河兮兮,天下危已,
匡扶真理,小人游行。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奔走营求,终其一生,难逃一个‘利’字;人心百态,诸般作为,归根不过此字驱使。”
当然是如此,崔别离心想,一个无相图就可以使天下太平,可笑至极,除非世间无丑态,无疾恶,欲念与恶念根植于心,纵然是神祇,亦难免丑陋之相。
那些所谓的正派修士不过是在无病呻吟,自己平定不了灾祸,就想尽办法说一堆托词。
然后想让对自己对立面的势力被千夫所指,遭万人唾弃,致身败名裂,成众矢之的,终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才能彰显他们的清高,和展现那些可有可无的“无上”功德。
黎黔把三人带到鬼界的静魂宫,鬼幽殿。
静魂这是独属于鬼王的宫殿,而这鬼幽殿则是群鬼专门议事或招待贵宾的地方。
说来黎黔不算是条鬼,他是真真切切的一条单尾玄猫,但是他能当上鬼王,打破鬼界只能由鬼生存的铁令,是有实实在在的本领在身的。
玄猫有灵,无一丝杂毛,黑色属水,恰好水可克火,在人界是驱除火灾、辟邪纳福视为瑞兽的存在。
在鬼界黎黔实力强,是可镇压一方的存在。
除鬼、杀鬼、压鬼对他来说也是九牛一毛,无事前来坐作鬼界之王,对这些不怎么惹是生非,七天后可化为乌有的魂体吆三喝四,好不爽快。
念无渡这个魔尊也做得清闲,根本没有妖魔敢在他面前生是非,因为他不会在魔宫久呆过三天,就算有机会闹事他也不管。
在宫殿上空没有像人间话本上写的那样,笼罩着浓稠如血的暗红色雾霭,也没有盘旋着一丝怨气。
听黎黔讲,那些轮回转世,和怨念不消化成厉鬼的话都是道听途说,没有半点可信度,都是不存在的。
那些三界生灵死后,都会来到鬼界,七天为限,也就是说他们死后只能存在一个周期。
不管有多么不甘,生前多么痛苦,念想多么深刻。
七天为期已满后,就真的荡然无存了,什么也不会留下。
那些在铺子上大肆售卖的鬼,也只不过是在彻底消逝前,变卖掉自己的所有物,榨出他们最后的价值,然后在仅剩的几天里逍遥度日。
而买家们,也该放下那些生前长久的执念了,可以在这段时间肆意挥霍,不用顾及其他,然后圆满地走掉。
念无度被安排坐在鬼幽殿的主位上,子鼠和黎黔坐在主位之下的两侧。
崔别离呢?
崔别离站在念无渡身侧。
不是因为不服自己坐在主位上,也不是嫌弃位置离主位太远他不乐意。
而是……黎黔压根没有给他安排坐席。
谁能想到这两亩地宽敞的地方,有了三个人坐在这便座无虚席了。
念无渡没有管这些,默认让人高马大的崔别离站在自己身边。
子鼠一开始在心中暗自笑话,后面有些看不下去:“坐我这个位置吧。”
黎黔开始有些不愉快,想让起身的子鼠坐回去,没有想到子鼠往他这边走了过来:“我和黎黔坐在一起就好了,多添个软垫罢。”
“行。”说完止不住的笑意,眼神紧跟着朝这边迈步的子鼠,有点耍流氓,施法变出一个软垫在旁,然后用手轻轻拍了几下,“吱吱过来。”
子鼠轻车熟路地坐到黎黔旁边,崔别离这时候发话了:“不用为了我麻烦,我站阿渡身旁伺候就行了。”
念无渡听了之后勾了勾唇,胳膊肘抵着桌案,单手托着脸颊,另一只手玩弄着银色耳饰圈,眼神清明。
“伺候我,我需要么?”
“如果风是爱慕阿渡的,那我对你的心意一定交杂在其中;我对于阿渡的感情就像杨柳的枝条甘愿垂下,为你俯身弯腰。”
在座的各位都一阵肉麻,念无渡轻咳了一声,视线落在耷拉在身前的束发红带上,偏回头不再看对方。
崔别离连带着对方蛟龙暗纹的朱红发带,顺着头发撩向后背,薄唇轻言:“看来是需要的。”
黎明和子鼠在下面嘀咕:
“当人脸皮厚得不行。”
“可不是,这样的话都能直白说出来。”
“吱吱喜欢这样的吗?”
子鼠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对方:“你怎么会认为我喜欢这样的,你在侮辱自己?”
黎明捂着肚子哈哈笑着:“我知道,吱吱就喜欢我这样的。”
念无渡手指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滑动着,他刚才被那番话语激得一阵心悸:“知遇,你是真的不怕别人看笑话。”
“为何要怕?”
看不清自己七情六欲的是成不了神的。
念无渡不知道为何脑子里突然有这番念头冒出来。
轻轻叹息,然后把目光看向子鼠刚才落座的地方:“你既然听我的话,便坐那罢。”
崔别离看了那个空荡荡的座位片刻,然后双手从后面搭在念无渡的肩膀上:“那个位置本来是别人的,我不坐。”
语毕,就也和黎黔一样,在念无渡身侧变出一个绣花软垫凳子,然后坐了上去:“我听阿渡对我最开始的指令,阿渡需要我,我就坐在你旁边了。”
念无渡也没有继续赶他,就随着对方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你为何称我为尊主?”念无渡抬眸看向黎明。
他从与对方见面后,一直都是毕恭毕敬的态度,而且同时一界之尊,同为王,叫他尊主不免是把自己自降一阶。
但黎黔不这么想,而且念无渡无论从法力还是地位,都是高他一等的,这样叫并不僭越。
“‘尊’字是敬,‘主’字是称您的主位。这样叫错不了的。”
“那我也该称你为尊主?”
毕竟身份都不相上下,自己要是称对方名字就有些逾越,不知边界了。
“不必如此,我称您尊主是因为比我年长,按人间的辈分来讲,理应如此,尊主要是怎么称我,那我便不是受宠若惊了,是目无尊长,大逆不道。”
“你确定我年岁高于你?”
念无渡想着,黎黔应该是天地之间第一只玄猫,若按年岁他不一定会比自己大,这般确定是因何?
“辈分这一块,黎黔有数,阁下不必计较这些。”子鼠出言打断。
“那为何我叫不得咪咪。”崔别离仰头看向黎黔。
“你是凡子,我年岁自然高过你,再加上你只是人间的一个无名小卒,让你直呼我名,已经是看在尊主的面子上给你个台阶了,你若真的计较这些,就理应也称我为一声‘尊主’,以表敬重,不要出言不逊,仗着有尊师就冒犯于我。”
这次黎黔正视崔别离那副对自己傲慢的面孔了,他话语犀利,不容置疑。
这时候子鼠再次苦口婆心地来圆场了:“咪咪,我饿了,也给两位阁下上菜吧。”
“嗯?你想吃凡界的伙食了?”黎黔开始施法,“那我现在给你弄些过来。”
子鼠没有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连忙撤回刚才的话语:“不是,唉!”
一般只有凡人才需要吃食果腹,饮水解渴。
他们是不需要的,但是兔儿姐姐带他吃过一次凡间食物后,子鼠就一下子爱上了。
不仅仅是一顿三餐都没落下,子鼠平常游荡在人间,看到什么色香味俱全的餐食就想要大快朵颐。
为此他还在人间受值,当过伙计、厨役之类的,就为了那些零碎的工钱,被迫为口福打工。
“和卯兔就能一起吃,和我就不行,子鼠你对我不好,不公平。”黎黔突然语气冷淡,低头看着对方,竖瞳带着侵略性,毫不遮掩。
“不是你想哪去了。”子鼠哑巴吃黄莲,也不知道怎么辩解,就这么干巴巴回复对方。
十二生肖中,和子鼠关系最好的就是卯兔了。
他们长的很像,都是洁白柔软的毛发,加上一双如红宝石的双眸。
子鼠脾气很好比较温顺,平常也喜欢找卯兔玩耍嬉戏。
卯兔者像一个知心大姐姐般温柔,亲人。
子鼠很喜欢兔儿姐姐,但仅仅是朋友之间的喜欢,不参扎任何杂质。
可到了黎黔这边,话语中就变了一种意思,子鼠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疑虑怕自己与兔儿姐姐有染。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朋友关系,黎黔像护着自己的所有物一样,紧紧看住子鼠,不容他有任何异心。
崔别离也不想让念无渡这个“游手好闲的魔尊,沾上别的事端,就借口先带他走了:“阿渡身体不爽利,住处在哪,我带他先过去。”
黎黔看了眼旁边不知所措了子鼠,嘆笑一声,慢慢轻柔的把他拉了起来,然后起身带他们几人去卧房。
来到一个间雅房前,黎黔稍稍对念无渡点了下头:“尊主,这里便是您晚上的歇息处。”
念无渡大致看了一下,这间房子不知道比他那魔宫寝殿雅致了多少倍,基本用到的这个房间内都有,整体是白墙青竹栅壁,房顶是棕色瓦块堆叠成。
念无渡进去便歪斜倒在贵妃椅上,像是疲惫极了。
“尊主要是有什么不适,随时可传召我,房间要是感觉不舒心的话,也可以立马换掉,不必将就。”
念无渡半瞌着眼,手背托脸,指尖触碰到了冰凉的银环珍珠链:“我目前还好,这里也不错。”
“那我和子鼠先退下了。”
黎黔作了辑便转身带着子鼠要离开,崔别离长腿向左跨了一步,挡住了他们半边去路。
“我的房间呢?”
“那边,”黎黔看出对方故意找不痛快,然后抬手,食指间指向一个凉薄的角落,这个地方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我对崔大侠也有所耳闻,鬼界的房间实在是不敢恭维您打架,想必你身子骨也硬朗,就随便找个地方凑合着睡吧。”
黎黔朝他看向角落时,飞快的翻了个白眼,然后带着子鼠离开了此地。
崔别离耸耸肩,可怜兮兮的看向贵妃榻上冰清玉洁的“美人”,仿佛无声在说,你看他,他欺负我。
念无渡抬眸,深黑色的瞳孔凝视着对方。
“这不正合你意吗?”同时也在无声的告诉对方,就算咪咪给他安排了上好的房间,此刻也会推三阻四表示,念无渡他身子骨弱,需要时时有人看护。
崔别离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进屋拉个凳子坐下,然后看对方疲劳的合住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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