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三）

一切都在下陷。

纸片人太轻，顷刻软化消融在黑暗里。

瘦猴几个人被淹没小腿，反应过来立刻把自己往外拔，却发现如同踩进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

瘦猴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声，紧接着化身成被捏响的尖叫鸡：“嗷？怎么回事！老大你技能这么敌我不分吗？”

“我问过你了。”江雨行回他。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被打成蝴蝶结、钉在轿子木板上的纸人之一挣脱开来，借力起跳，旋转身体，把自己狠狠砸向江雨行。

它速度快极，面条一样的手还划出一道弯，狠狠往江雨行脖颈绞去！

江雨行撩了撩眼皮，没管。

却见一把红如血的刀挑进夜色。

刀从远处而来，刀光明亮如电，转瞬连成一线，往纸片人身体上一划，稳准狠对半切开。

两条纸片轻飘飘坠下去，转瞬被黑暗吞没。

那握在刀上的手随之露出，腕间有一串红绳穿成的铜钱手串，肤色冷白，筋骨劲瘦。

目光再往外，握刀人踏在黑暗之上，穿了一身黑，高马尾，额发下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

他眼底浮现出疑惑和惊讶，扫过剩下两个被钉在花轿侧壁上的蝴蝶结纸片人，又看向脚底，轻笑出声：“死域？现在的小孩儿真是不得了。”

他音色偏冷，但被笑意中和，话音落地，手腕一转，刀尖点向地面。

顷刻，覆盖住大地的幽黑退了。

风声回到耳畔，月光重新照落，四野回归鲜活。几名人类得到解脱，纷纷大口舒气。

纸片人也被吐出来，这些玩意儿都还“活着”，但失去了刚才的攻击性，呜呜咿咿着乱叫，在地面不停爬行蠕动。

他很嫌弃它们，赶紧离远几步。

“你……”江雨行面无表情站在轿顶，单手勾着背包，眸光沉沉锁在握刀人的身上，垂落身侧的手似要再度抬起。

“我什么？”底下的人挑眉。

“你是、是闻队长？”柳婷婷认出了他。

远处也有人高喊：“闻炤？”

闻炤循声回头。

风声里闯进车声。一辆吉普车从距离祠堂门楼百米远的土坡后拐出，上方跟飞一台无人机，开得风驰电掣，遇到转弯也不减速。

副驾驶的车窗上歪出一颗增光瓦亮的脑袋，正是喊出闻炤名字的人。

闻炤笑了，抬手来一挥：“哟，老孟，原来是你们啊。”

“大半夜的你来这里干嘛？难道高塔也派发了这里的任务？”老孟说着，神情忽然警惕，又变得苦涩，“不是吧，这都月底了，哥们儿我求你，别抢我们组的kpi，行吗？”

他向闻炤做了个“求”的姿势。

吉普车加速。

“我这个人一向善良，怎么会抢你的kpi呢？”闻炤朗声回答，笑容变大，手往虚空里一抓。

一个硕大的炸·弹包被他抓到手中。他拉掉上方的引线，冲着祠堂的方向勾手一抛。

轰！

大地猛颤。静默伫立的重檐砖瓦房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被掀飞，紧接着坍塌落陷。

滚滚黑烟冲天。

空气的味道变得刺鼻，地面上扭动爬行着的纸片人们趴倒下去，彻底僵硬、丧失活性。

闻炤反手握刀，马尾被风卷得起起落落，在月光里几乎变成了虚影。

他来到被震得歪斜摇晃的门楼前，利落一踹，送了它一程。

又是轰隆一声。

他嗓音仍旧带笑：“但是遇到污染，解决污染，是我们官方升华者的职责，不是吗？”

“五台峰小塘村污染解除，已呼叫后勤组入场。”跟飞吉普车的无人机非常捧场，适时地发出冷冰冰的电子音。

老孟：“……”

柳婷婷：“……”

吉普车上的其他人：“……”

江雨行轻巧落地。

花轿被巨响吓瘫了，变成一堆破烂木板，他没法继续踩着。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无人机，转身抬脚，但步子还没落下，手臂就被人给扒拉住了。

瘦猴和花臂一左一右挤到了他身旁，边把江雨行往后拉，边压低声音交谈：

“都是公务员，我们是直接跑，还是怎么？”

“跑？你能跑得过车？”

“那我们怎么办，束手就擒？老大，你吱个声，我们要被公务员包围了……”

江雨行拉着脸，一瞬不瞬盯着闻炤。

闻炤向他们扭头：“我都听见了，你们是野生升华者，现在非常幸运，捅到了公务员的窝。”

花臂和瘦猴同时僵住。

晦气。

江雨行表情更丧，眼眸垂低又掀，直直望进闻炤的眼睛。

闻炤笑了：“干嘛释放杀气，我是什么失控的怪物吗？”

“闻队，你说他们是野生升华者？”吉普车正好来到附近刹停，老孟表情变得喜悦，招手把无人机唤下来，“快，C37，扫一扫。”

又对闻炤说：“这个你没法和我们抢了，登记管理升华者是专属我们社保局的活。”

“是，是。”闻炤耸肩。

无人机执行命令，嗡嗡飞到江雨行几人头顶，投下明亮的光束，十多秒后亮起绿灯，滴滴叫了两声。

“很好，都无异常。”老孟脸上喜悦更甚，点开柳婷婷刚传过去的资料，“两个刚成年，一个没成年，好好好，大半夜的不睡觉往山里跑，现在你们已经被发现，三天内来社保局注册资料卡。”

瘦猴和花臂立刻戴上痛苦面具。

老孟忍不住：“我说你们，登记在册、加入官方有什么不好？”

瘦猴瞄了眼他的手，小声嘀咕：“像你们这样，每时每刻都带个监控？”

柳婷婷辩驳：“下班后是可以摘下来的。”

瘦猴按亮手机：“现在23点49，你还在上班。”

老孟一听这话头都大了，转头对柳婷婷说：“去开车，送他们下山回家。”

“就不怕我们是属于那些邪恶势力吗？”

这一回，嘀咕的人是花臂。

“那正好，顺着你们，把背后的势力一网打尽。”老孟冷笑，“所以你们，加入了什么组织团体吗？”

“倒是想加入。”

瘦猴和花臂唉声叹气，如丧考妣，跟着柳婷婷走向吉普车。

江雨行跟在最后，上车前往闻炤身上瞥了一眼，才低头坐进去。

吉普车打开大灯，转弯、掉头，扬起满地尘沙。

月亮升上中天，荒山里风渐渐小了。

“你确定他们都没有异常？”闻炤一边拨弄腕间的铜钱手串，一边望着远去的吉普车，唇角的笑没了，冷调的嗓音透出股懒意。

“C37确定。”老孟刚吩咐完他的人去清山里的野怪，以免它们流窜到城里伤人，“我看着也不像有异常的样子，莫非你看出了什么？”

“没有。”闻炤说，手中红艳如血的刀抬起落下，将虚空劈出一道大口。

一股冷冽的气息溢出来，裂缝里即混沌又充满颜色，像一片光怪陆离的沼泽。

老孟忍不住往里瞧，瞧着瞧着忽然心灵一颤：“你来这里真的是被派了任务？”

“当然——不是啦。”闻炤再度露出笑容，重重一拍老孟肩膀，向前一步，踏进裂缝。

“艹？”

“纯路过，走了，再见。”这人头也不回挥了下手。

*

山路蜿蜒曲折，吉普车不时颠簸。

江雨行坐在副驾驶，经过柳婷婷数次要求，终于系上了安全带。

车内气氛很沉重。

瘦猴和花臂各自瘫在一边，顶着苦瓜脸装尸体。

江雨行刚坐上车时还挺有新鲜感，前前后后瞄了好几眼，但当发现这车花好几分钟都没从山里开出去时，逐渐失去表情。

还闷，像个笼子。

他也闭上眼。

“喂，你们这样，搞得我像是在去上坟，不，去上班。”柳婷婷抱怨。

没人吭声。

“你们是升华者，所以今晚的记忆不会被修正抹除，但我们的人会对你们的背景、过往经历进行审查，如果你们真的和某些邪恶组织势力有牵扯，……”

还是没人吭声。

二十几分钟后，吉普车终于离开山间小路，驶上平坦的大道。

路灯立在两侧，擦过一盏又遇一盏，钴黄的灯光落进车窗，晃开江雨行的眼睛。

他调整坐姿，不舒服地扯了扯安全带，手指在上面虚虚划了一下，最终选择放弃，把目光投向开车的柳婷婷。

“你们公务员，手上都要戴这个？”江雨行问。

“对。”

“那个人为什么没有？”

“谁？哦，你说闻队长。”柳婷婷脑子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高塔的人，和我们规章制度不一样。”

“高塔？传闻中只处理重大污染事件、选人跟选神仙似的的高塔？嘿，婷婷姐，讲讲高塔那个人呗。”瘦猴一下来了精神，把脸凑到前排两座位之间，笑嘻嘻开口。

“他和我不是一个单位的，我并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叫闻炤，是高塔云滇分部的一位队长，传承途径很稀有。”

“高塔在我们云滇设了分部？”

花臂也是惊坐起：“稀有？多稀有？是古代传承吗？难道是传说中的古三道？”

“我不清楚是不是古三道，但应该是目前所已知的，唯一能够破开空间的传承途径。”柳婷婷打了个转向灯。

“是哪条？”“我说呢，他怎么突然出现了！婷婷姐，这条途径叫什么？”瘦猴和花臂更兴奋了，车辆急转弯也不坐好，只是把前排椅背扒拉得更紧。

“我也不是多厉害的人，大佬们的事情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柳婷婷摇头，“说起来，你们都是什么途径的？你之前那招，我从没见过。”她的后半句是对江雨行说的。

“古三道和古代传承是什么？”江雨行把问题丢了回去。

“这些都不知道？领你走上这条路的人也太敷衍了吧！”柳婷婷惊讶，但也知无不言，“幻师、剑宗、祭司、偃师这些光听名字就古里古气的，属于古代传承。古三道呢，指的是太乙、灵官、鬼咒这三条途径，是古代传承里的古代传承，能追溯到上古时期，但也由于太过久远，失传过好几次，走的人极少。”

“哦。”

江雨行不再说话，但车内就此热闹起来，瘦猴和花臂开始叽叽喳喳问东问西。他们只是散人，既不背靠强大组织，也没有家传，升华者的相关知识学得很散装。

道路两旁出现了一栋栋白墙矮楼，被遮挡在行道树后；等车又开一段距离，矮房逐渐变成林立的高楼。

他们来到了城市。

灯光变多了，天上那弯眉月愈发不起眼，视野也更加受阻，往外一望，左边是摩天大楼，右边还是摩天大楼。

吉普车开过它们，往岔路上一拐，又七拐八绕了一阵，驶进一条窄街中。

沿途的建筑风格变得古旧起来，但建筑本身很新，推算年纪，可能才几岁而已。

车一直到这条街的尽头才停。

这是瘦猴报的地址，他说他们三个人住一块儿。

江雨行第一个下车，拎着背包打量身前的房屋：是栋两层高的小楼，比起隔壁邻居稍显破旧，一楼用来开了家店铺，黑底白字写着招牌，叫“阿福丧葬用品”。

花臂摸出钥匙，熟门熟路地上前将卷帘门半拉开，进门开灯。

江雨行眼底浮现出好奇，歪头弯腰往里瞧了瞧，快步钻过卷帘。

里面空间不大，白墙泛灰，靠着几个花圈，另一侧用四张矮凳支起一块大木板，堆放黄纸、金元宝、各种纸扎和香烛。

余下的位置摆了张桌子，上面有几个颜色鲜艳的纸桶。江雨行辨认了一下，桶上分别写着“红烧牛肉”“泡椒牛肉”“香辣排骨”。

看上去还挺好吃。

“还有吗？”江雨行指着纸桶们问。

“有。”花臂在角落的箱子里翻了翻，掏出一个蓝桶一个橙桶，“还有酸萝卜老鸭汤和双萝卜牛腩，老大你要哪个？”

江雨行：“都要。”

哗啦啦——

花臂迅速到另一个房间接水。

瘦猴把桌上的残留收走扔掉，顺道擦了一遍桌面。

江雨行在屋子里停停走走，碰碰花圈，摸摸纸扎的小房子小车，还没逛完，听见花臂喊：“好了！”

他立刻转身。

桌上新的两个纸桶已经揭开纸盖，正热气腾腾飘着烟，但往里一瞧，除了面，还是面，没有老鸭，更看不见牛腩。

江雨行：“……”

什么鬼玩意儿。

江雨行扭头就走。

花臂不明所以：“老大你干嘛去？”

“杀人。”他丢出两个字，抬手的瞬间，瘦长的手指骤然变为深灰色利爪。

利爪试探性着在空气里拨了两下，向前用力一划。

寒铁般的光泽闪过，虚空被破开一条幽深的裂口，风窜出来，店铺里没有扎紧的黄纸立时纷飞。

他抬脚走进裂缝。

下一刻，空间收拢，将这道年轻的身影带走；风定住，纸钱纷落。

“这是传说中很稀有的空间技能？”花臂愣愣看着江雨行消失的地方，就像目睹了一场幻觉，说话迟钝缓慢，既惊讶又疑惑。

瘦猴也很迟疑：“应该……是？”

“老大真厉害……老大以前有这么厉害吗？”

“有……老大以前就是这样厉害，否则我们干嘛认他当老大！”瘦猴的语调生生一拐，攥拳锤进手掌，说得斩钉截铁，接着一指桌上，问：“他都去杀人了，那这泡面他还吃吗？”

“是啊，都去杀人了，那应该是不吃了？”

“我们吃吧，我要加个蛋——啊不是，去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