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出了奕王府,小跟班儿颜清岚捏了把自己的脸,问身旁的木亦白:“你同楚黎晔讲过倾陵阁伙食不好?我这张脸看起来很病弱?”
从棺材里爬出来不久,就撞上了为自己操办丧礼的夫君,颜清岚心中各种滋味杂糅一番,终于把她的理智团团围住。
平日里谋思不断的脑子大概还留在棺材里安眠,胡言乱语便如脱缰的野马一般从嘴里冒出来,肆无忌惮。
“我可没讲过。”一碰上楚黎晔,自家阁主总有惊人之举,木亦白早已见怪不怪,利落地转了话题开始说正事:"去酒馆还是去药铺?"
“先去药铺吧,出城之事,可都安排好了?”
“放心,你明日平安出城后,会有人在城外接应。阁中能出城的亦会各自出城,按约定在凤渡会合。”木亦白顿了顿,还是决定和颜清岚如实交代:“莫竺随我们走,凌柏留在上京。”
二人走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像拉家常一样商讨出城之事,彼此的话语随即混杂在人群里,消散无踪,却重重落在对方心上。
如今看来,颜凌柏无论留在城中还是随出城前往燕云,都有危险。
若留在城中,来日战事一起,京中被“招降”的燕云贵族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代燕云献上降书的颜凌柏更是首当其冲。
若出城,难免会令朝廷生疑,到时遑论雪耻,燕云怕会被彻底灭族。若非如此,颜清岚也不必闹这么大阵仗,假死出城。
两相权衡之下,对颜凌柏而言,根本就是死局。
但若安于现状,在梁朝京都苟且偷生,便是对远在燕云受苦的百姓不义,对死于剑下的父兄的不忠不孝,颜清岚不得不奋力杀出一条血路,哪怕自损八百。
在心里找遍了忠孝守义的理由后,颜清岚又暗自唾弃自己的自欺欺人。
——自问过多次的话又在颜清岚耳畔响起:“若是梁朝善待燕云百姓,你还非要走这复国雪耻之路吗?”
许是终于在复国之路上看到了些许希望,此时颜清岚头次坚定地给了自己答案:会。
卑躬屈膝的耻辱,目睹至亲惨死的无力,她都不想再忍受。
不愿跪在他人屋檐下苟活,便掀了屋顶,重修旧殿。
不愿再独自忍受恨意灼心之痛,便用仇敌之血浇灭心火。
头次正视了自己的“小人之心” ,颜清岚只觉得庆幸,庆幸自己的私欲和如今的大义指向的目标一致,庆幸倾陵阁众人忠于大义的同时也正助她报私仇。
“我们如今做的,都是自己的选择,无论后果如何,自己都能扛下,清岚若是为此介怀,才是小看了我们。”见颜清岚久久沉默,木亦白习惯性地开口劝解,在他心里,颜清岚是阁主也是幼妹,理应事无巨细,好生照顾。
“自然不会小看你们。”
断断续续地同木亦白聊了几句,同木亦白分开后又沉思了半路,颜清岚便到了药铺,“前日付了十金,来取药。”
“都在后院备好了,这边请。”
随看店的小厮到了后院厢房中,小厮从怀里取出倾云令,"阁主,今夜便先在此休息,东西都在柜子里,我就先退下了。"
“多谢。”颜清岚顶着少年儿郎的脸,下意识加重了几分嗓音,倒显出几分威严。
待布置简单的房中只剩颜清岚一人时,颜清岚仿佛脱力一般躺在榻上,静静地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鸟鸣。
愣了半晌儿后,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取出染了花香的纸条,盯着那张写着楚黎晔生辰八字的纸条,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楚黎晔当日怎么只写了这么几个字?
把那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后,她又从怀里掏出当日楚黎晔替她亲手系上的莲花佩,拿在手里晃了几下,又意犹未尽地抛了几下。
锦囊和玉佩都是从自己的棺材里顺出来的,颜清岚丝毫没有做贼的心虚之感,反而坦坦荡荡地睹物思人了好一会儿。
仅有的念想自然要好生护着,颜清岚抬手把纸条塞回锦囊,倏然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锦囊中雪莲兵符的重量。
果然,情爱之事影响思绪。
由于时间紧迫,颜清岚服了药醒来后只来得及拿走楚黎晔放在棺中的锦囊和玉佩,便赶忙换上小厮的衣物从侧房的窗子里跳出去,后来又撞见了楚黎晔,全然没考虑那锦囊原本该在何处,更遑论锦囊的重量。
把兵符取出来放在手心,颜清岚对楚黎晔的愧疚和想念瞬间消了大半。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楚黎晔当真不愧是装了数年纨绔王爷的人。
“阁主,我备了些饭食,您要用些晚膳吗?”
门外小厮的话语声随着敲门声响起,颜清岚起身开门,让他进屋摆放饭食。
颜清岚道谢后,见小厮欲言又止,便开口问道:“还有何事?不妨和我说说。”
“阁主,我叫朱安,母亲在临霜城朱家镇,年岁大了”小厮顿了顿,“若有机会,您可否差人替我告诉她,我还活着。”
“好,话一定替你带到。”
对亡国之人而言,“我还活着”便是相隔万里之时最好的慰藉。
虽然心里并不平静,但因为近日用了伤身的药,颜清岚很快被疲惫包围,熟睡了几个时辰。
翌日,天还未亮之时,她便把柜子里的断刃暗器收拾一番,藏在身上,作寻常习武之人的装束,琢磨桌子上的地图。
出城之后,她要赶往梁朝和齐国交界之地陌北城,混在趁乱迁往齐国的梁朝百姓中,到齐国赴约。
齐国虽然土地比不了梁朝肥沃,失了地利,但君主仁义,百姓生活尚算康乐。
正因如此,近来,梁朝边境百姓实在活不下去的,纷纷趁乱逃到齐国,也都被收容安置。
对齐国而言,趁此机会扬一下宽仁爱民之名,是为日后赢得民心奠基。
对普通百姓而言,只要能活下去,是哪国人都一样。
加上边境争端不断,这桩双赢的事,进行得格外顺利。
梁朝灭了燕云,直接成了齐国的临国。有了燕云的前车之鉴,齐国自然不肯坐以待毙。
颜清岚便是看到了这点,才成功同齐国国君做了个交易——她设法让梁朝内乱,齐国助她复国。
可前提是,她得在约定之期前活着到齐国。若不是距约定之期仅余半月,她定然要等到太后和江氏反了才离京。
不过,棋子皆已布好,只能赌没人会掀了棋盘。
何况,还有筹谋数年,要为母族洗脱冤屈的楚黎晔在京中。
街上渐渐有了行人后,颜清岚出了药铺,混在目的地不同的百姓中,朝北城门走去。
木亦白安排的送葬人群由北城门出城,按楚黎晔的要求,准备将棺材葬在城外穆家陵园中。
刚听说楚黎晔为她选的“墓地”时,颜清岚也着实有些吃惊:穆家如今尚未洗脱冤屈,楚黎晔这般行事,便可以称得上是无视天威。
但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楚黎晔借机用明目张胆的挑衅推太后一把,也算是憋屈了数年后的一场宣泄。
左右一心扳倒太后的梁帝也不会在此时动他。
原本为了避开楚黎晔,颜清岚要从南城门出城,但如今,她决定从北城门出城,寻机同楚黎晔见一面。
她必须要试探楚黎晔一番,借机判断对自己的计划,楚黎晔究竟知道多少。
被偷偷惦记上的楚黎晔此时正泫然欲泣,亲自出城送自己挚爱的王妃最后一程。
葬礼照寻常百姓的规格操办,又因颜清岚身份特殊,队伍颇为冷清了些,但还是多少吸引了城中百姓的注意。
“奕王殿下对王妃真是情深似海,我以后都夫君有他一半,便也知足了。”
“什么王妃,不过是个亡国公主,能嫁给王爷,也是她有福。”
“倒也是红颜薄命。”
“有福”且“薄命”的颜清岚默默站在一旁,听着身旁几个女子的议论,心静如水。
顺着那几个女子的目光看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了楚黎晔一番,颜清岚再次默默佩服他在装模作样上的高深造诣。
“这个簪子怎么卖?”身后货摊上一男子拿起缀了蝶戏花间的银簪往他身旁女子头上比划几下,笑吟吟地问摊主。
只看了那二人一眼,颜清岚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楚黎晔“像寻常夫妻一样”的愿景,不由加快了脚步——若此时就被儿女情长乱了心绪,之后又如何同楚黎晔那只雪狼周旋。
待颜清岚走了一段距离后,那亲亲热热的二人买了簪子,绕到长街另一边,也远远跟着送葬队伍。
出了城后,未免误了时辰,队伍加快了脚步,在刚过晌午时便到了穆氏陵园。
躲在树后环视四周时,颜清岚看向陵园大门上摇摇欲坠的牌匾。不论曾经如何贵重,经历了千百个时日的风吹雨打,无人问津后,也成了一块隐约可见“穆”字的朽木。
同燕云一样,物非人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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