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了先机的白鸽踩过楚黎晔的右肩,在他的注视下,慢悠悠地落在书案上。
一人一鸽对视了片刻后,楚黎晔方才反应过来,走上前取下鸽子腿上的装信的小竹筒。
在书案上白鸽的注视下,楚黎晔把那折了几折的纸张紧紧攥在手里,仿佛一松开它就会从窗子飞走似的。握了好一会儿后,又对着烛火瞧那信纸,企图从重叠的墨迹中看到在心里念了不知多少遍的名字。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后,他才似是终于下了决心,极轻极小心地展开那信纸。
几行有些杂乱的字迹有几分不易辨识,但不妨碍“清岚”二字清清楚楚地映入眼帘,把他心中的因害怕期待落空,生出的忐忑之感一扫而空。
惊喜与欢愉化为浅浅笑意,从他眼中露出,洒在遍布着齐整的折痕的纸上,在烛光下显得分外柔和。
见字如人,自是喜不自胜。
从字迹看来,信写的十分仓促,却又事无巨细:数十样药材分外敷和内服分别列出,又絮絮叨叨地写了许多须得注意的琐事。
再有便是那句令楚黎晔久久移不开眼的,“今相离于殊途,只愿寸寸相思可为同归之处。”
把那充当了鹊桥的白鸽送走后,楚黎晔把烛火又挑亮了几分,提笔把药方原样抄在纸上,一夜无眠。
同样无眠的,还有数只不知疲倦的白鸽,载着主人的迥异心思,划过天际,奔往不同的去处。
往后的一日间,周信知为了“戴罪立功”,尽心整理有关奕王府一案的各样卷宗。
那些微微泛黄的纸页上,数年光阴只冲淡了墨迹,却使那字里行间的含着的冤情越发沉重。
周信知一一看过旧案卷宗和证物,一时竟有几分释然:管不了国家兴亡之事,把这宗案子办好,将那等了数年的冤屈洗雪,也算尽到为官之责。
曾任钦差彻查私盐一案,如今深得楚明渊重用的梁怀瑾也没闲下来,同几位直谏之臣暗暗商议对策,以求将当年真相大白于天下,也尽快结束两党相争的局面。
宫中皇后赵熙那处也有几分热闹,江泽派来的人还未离去,自己兄长赵文德的发妻孙秀茗便已候在外头求见,一时间逼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江泽派来的那位丫鬟,名唤越歌,是自幼便在丞相府中当差的,听了宫人的通传也没慌了神,待通传的宫人退下后,淡声道:“若娘娘能出面劝赵夫人退一步,容妃就还是暴毙而亡。"
在她的“提醒”下,赵熙又顺着她的目光,垂眸细细打量手中的玉镯。那是当今陛下亲自从国库里挑出玉石,又命巧匠精心打造,送与容妃的。
近乎无暇的玉镯握在手里,阵阵凉意一点一点漫上心头,把她心里数年的幻想打破,使她沉向现实的深渊——容妃是她亲手毒杀的。
“皇后娘娘,若是陛下知晓容妃为你所害,恐怕……"越歌凝视那握着玉镯的手,直到看到那纤纤玉指微微颤抖,才轻启朱唇,适时开口,也适时停下。
至于“恐怕”二字后的话,赵熙自是心知肚明。
这些年她用尽心尽力做好后宫典范,想方设法讨楚明渊的欢心,能做的不能做的,都竭力去做,只差没把心掏出来献给那自幼思慕的帝王。可这一切,怕是都比不了容妃回眸一笑。
在相互钟情的一对璧人面前,她从前是笑话,楚明渊只是顾念夫妻情分才对她相敬如宾;以后,她便会成为帝王眼中的罪人,惟余死路一条。
幸而,现下还不是以后,只要抓住这一线生机,就能把真相埋得深一些,让那“以后”远一些,再远一些……
“替本宫告知丞相,江公子之案,赵家满门都不会再干涉。”赵熙把那玉镯收到袖中,再次把那有关容妃的现实,封存在记忆深处,永不见天日最好。
“丞相还希望,赵大人是那燕云贱婢杀的。”越歌抬头朝门外方向望去,“只要赵夫人愿意作证,大理寺自然不是问题。”
在殿外候了许久,孙秀茗见殿里终于有人出来,忙迎上去。
“赵夫人,随我进来吧。”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绘秋亲自送一着上品宫装的女子离去后,才领着孙秀茗进殿。
“皇后娘娘,那江允浩都已经关在大理寺数日了,究竟何时才能结案?你兄长到如今可还死不瞑目呐!”
连着几次被赵熙随意打发,又在殿外耗完了最后的耐心,孙秀茗终于意识到卑微相求是无用之举,索性当一回悍妇。
本就自顾不暇,为容妃的事忧心,又被如此质问,赵熙也抛下好言相劝的念头,“看来本宫唤你一声‘嫂嫂’,倒是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兄长的案子,本宫无能为力,也劝你别再不自量力地讨什么公道。”
说话间,赵熙命绘秋把奏折递给孙秀茗,“这是朝中大臣弹劾兄长的奏折,贪赃枉法、强抢良家之女、强征耕地,桩桩件件,哪一条不够判死刑?”
细数亲兄长的罪行后,赵熙起身朝孙秀茗走去,看着她想把奏折撕毁,又不得不忍住的狼狈模样,忍痛剜下心里盛着亲情的柔软之处,冷声道:“你若想兄长泉下能瞑目,就别再过问案子,让兄长留个清名。”
“他可是你血浓于水的亲兄长,你就忍心看他枉死,又任由旁人诬陷他?”成亲多年,孙秀茗只知晓自己的夫君偶尔流连青楼,好些女色,断然不愿相信他会犯下这许多罪行。
“等奏折摆上御案之时,陛下可会认为是诬陷?倒时我赵家满门都要受累。”赵熙从她手上抽回奏折,把奏折上的铁证一字一句念出来,像是行刑的刽子手,把面前泣不成声的女子反复凌迟。
“若你还对兄长有情,便记住,兄长被燕云贱婢记恨,于珠玉坊惨遭毒杀,与江允浩无关。”赵熙把奏折递还给绘秋,坐回坐榻上,像是脱力似的倚在靠背上,“回去吧,安分守己才能使我们都能安生。”
大梁上京暗潮涌动,却终究只有暗穴中的几处浅浪,尚未波及京城之外的地方。
那日从穆溪镇离开后,颜清岚不眠不休,赶了两日路才到凤渡,同莫竺一行人汇合。
凤渡地如其名,是个依水而建的镇子,颜清岚一行人便寻了个临水的客栈休修整一夜,为来日的奔波养精蓄锐,也等一等木亦白的消息。
若计划失败,她此去齐国便没有"投名状",连日奔波就成了白费功夫。
已经整整两日未曾合眼,颜清岚几乎挨着床榻便能入眠,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身旁的莫竺的问题。
“听说,你那位定情之人就是奕王,分别这两日,可打探过他的消息?”莫竺秉承着“先人后己”的处世之道,先问了楚黎晔的情况。
“先前写了信,应当送到了。”若不是“奕王”二字替她提了提精神,颜清岚早已开始同周公对谈了,着实没精神揣摩莫竺此时的心思。
认真得体地应了两句,又异常乖巧地等了片刻,莫竺又装作不经意地开口“清岚,木兄可有传信?你小叔父可有消息?”
她随倾陵阁中几人一同离京,片刻不敢耽搁,一直没有机会打探颜凌柏的消息,着实有些担心,只好来问颜清岚。
又是片刻的静默,莫竺顾不上自己微微泛红的双颊,翻身朝颜清岚望去,却见她已然睡熟。
好容易忍下把她拎出去打一顿的念头,莫竺翻身下床,出去借凉风平复心绪。
在凉风中望着仅有的几颗星,莫竺头一次觉出那诗文“长相思,摧心肝”的意味,明明从前只觉出其中文人的扭捏多愁。
“莫竺,你先随清岚走,我日后便去寻你,信我。”
“先暂且信你,若是见不到你,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收拾你。”
“我舍不得让你奔波,还是陪你浪迹天涯的好。”
临别前,也是在这般寂静的夜晚,颜凌柏把她揽在怀里,许下诺言,也让她误以为自己能承受不知能否再见的离别。
直到此刻,独自一人困于漆黑夜幕之下,方才意识到自己从未停止过想念、担心远在上京之人。
缓解浑身的疲倦后,颜清岚在天刚蒙蒙亮时便睁开了双眼,轻轻越过睡得正熟的莫竺,推门而出。
正在她想要转身关门时,不知何时候在门外的人道:“阁主,夜间有人来访,说是齐国人,眼下正在隔壁房里。”
齐国人?颜清岚心里暗暗吃惊:她只与齐国国君有过书面往来,实在不知这齐国人为何而来。
放轻动作关上门后,颜清岚走向隔壁厢房,安排倾陵阁的人在外守着,又叮嘱他们保护好莫竺后,推门而入。
“在下何枫月见过颜阁主,”何枫月朝颜清岚行了齐国的礼节,抬头时目光刻意扫过颜清岚的手腕,勾唇笑道:“在下此番奉我国国君之命接应阁主,必不会对阁主不利。”
“接应?”
长相思,摧心肝 ——李白《长相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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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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