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疯狗?
以前是有人这么评价过烈童儿。
他出生于大齐市井,亲生娘亲是一个妓女,所以从小在青楼长大,男女恩恩爱爱那些事,他看了个遍。
有时娘亲忙于应酬男人,忘了给他留一口吃食,他就学会了偷,一不小心被抓到了,就学会了卖惨求饶,他那样一个玉雪可爱的童子,一跪下来,一哭起来,说些无可奈何的忏悔话,十分惹人怜爱,有谁忍心责怪呢。
当然,那都是假的。
楼里面的人教他假面逢迎,他学得太快了,精于算计也学了个七八成。
做皮肉生意讨饭吃,哪有偷窃快,只不过常在路边走,哪有不湿鞋,有几次他就被他娘的恩客逮住,打得他要死,还说要报官。
他娘一个劲地求情,跪下来不够,就掏出自己所有的财物。利不能劝导,就以情动之,以美色诱惑之,所有能利用的武器:身体,楚楚可怜,柔情蜜语,他娘皆可运用自如。
于是,烈童儿却在娘亲被那粗壮大汉扑倒入红纱帏帐时,从血泊中缓缓起身,饿眼昏花,于酒桌上摸了一个撒有芝麻的香油饼来吃。
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吃。
他娘亲就在一旁享受着凌辱般的愉悦。
但有的时候,他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烈童儿最后一次偷东西,偷的是一个样子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原本他以为那人和他娘在床上。
可等他打开那个包袱的时候,却听到一声冷笑。
“哪里来的小贼,竟然敢偷我的东西。”
烈童儿回过头,心中大惧。
当时他所想象过的最坏的后果,不过就是报官,进监狱,吃板子。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人不仅没有报官,连他的娘亲都没有惊动,就怎么瞒着整个青楼的人,把他带走了。
带去一个山洞,做药童。
里面多的是,和他同一年纪的孩子,男的也有,女的也有。大的有十几岁,小的只有五六岁。有的身体健康,有的身体残缺。
全因为秃头道人游乃海,相信小孩子的器官可以做药引,帮助他炼药,也可以帮助他试药。
烈童儿是这么多孩子里面最会看眼色的一个,没多久就成为了他们的头头,也是最得游乃海喜欢的。
只是他伏小做低,忍辱偷生,熬到十四岁这一年,游乃海终于对他起了杀心。
他便在半夜的时候,从枕头边爬起来,一刀结果了游乃海的性命。
至于秃头道人游乃海那些丹药,全部进了他的肚子,再加上前些年的积累,修为总算来到炼气五阶。
逃出魔穴之后,他在外面流浪了两年,并未曾动过回青楼找他娘亲的念头,他们两母子各有各的不幸,也说不清楚是谁给谁带来了更多的不幸,索性不见面比较好。
终于到了十七岁这一年,他有幸进了太华剑派。这个传说中的名门正派,名门大派,不过也是由白骨累积起来的,能爬到最上面的,除去天赋异禀的,便都是靠家世资源堆积起来的高山。
烈童儿想要修仙,本意图站在千万人之上,结果还是不免受另外千万人的欺压,简直可笑至极。
便常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过活,只有在涉及紧要利益的时候,才会流露阴冷残酷的一面来。
所以在这次的大考里,那些同组的弟子死了,激不起他一点感情——
——除了对失败的愤怒和屈辱。
他必须赢,只要有一口气,他就不会倒在这里。
倒在这里并不是他给自己安排的结局。
列童儿有朝一日,必须成为人上人,叫从前让他仰望的人,全都跪倒在他的脚下,伺候他,服从他,忍受他的白眼和欺负,一如他当年经历的一切。
为了这一日,他不会在这里倒下,而是会费尽心机实现它:
“可惜我只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在这被我杀死,要么跟我上山。”
他对着阿珠这样威胁道。
那女孩果然露出了一副要哭的神情,似乎转眼就要对他投降。
但是令烈童儿没有想到的是,下一秒女孩就噙着泪水,咬着牙关道:“上山也是死,为我什么要听你的。”
烈童儿下意识是被背叛的愤怒,如果灵力充足,他眼睛不眨一下,就可以把阿珠杀死。可是现在局势一变,他身子里仅剩的灵力,都是为了对付那怪物的,他这么精于算计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因为一时的情绪,而坏了这大计。
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的是他娘亲教他的那一套:
“我们太华弟子拼劲性命,才勉强击碎那怪物的外壳,却被它反吸光了这座山以及山里人的灵力,假以时日,它将蜕变成更大的邪魔,我都没有办法对付它,权倾山下,妖力滔天,将有成百上千的人、村镇遭殃,你也不在乎吗?”
阿珠被他沉重的语调,唬得一愣一愣的,但还是回过神来:“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烈童儿一时无语,“难道你就是、不想做一个,以一己之力,拯救天下黎明百姓于水火的人吗?”
这换陆施琅来,她说不定一千个一万个愿意,但阿珠却义正言辞道:“反正要拿我命去干的事情,我不干!”
烈童儿愤而撇过目光,这臭丫头油盐不进,真是麻烦。只好再换一个理由:
“好啊,你逃下山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做了一个逃兵,你家里人九泉之下知道你不肯为他们报仇,肯定也不会原谅你的。”
此话一出,阿珠略有动摇,脸上也闪过犹豫的神色。但还是嗫嚅道:
“原不原谅,他们……都已经死了,不会、回来了……我的命是我姐姐换来的,我不想白白浪费性命,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烈童儿却发现可乘之机,“谁说你助我,就不能好好活下去,我可没说上山要牺牲你。”
阿珠看他不似说话,但还是心有挣扎:“真不牺牲我?”
烈童儿再也忍不住自己的鄙夷之情:“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不够那怪物塞牙缝的。”
“那你非要我上去干嘛?”
“我要你送我上去,我和它决一死战。”
“……”阿珠听明白了,原来不是送她去死,而是她送他去死。
“你有把握能成功。”
“成不成功,也得试上一试,难不成坐着等死吗?”
烈童儿把自己的计划说给阿珠听,只要阿珠想办法把他送到山上,那在为下一次蜕变、急于进食的蚕怪就会吃了他,到时候他就可以在怪物体内自爆灵府,于内部攻击,从而杀死它。这、就是他们唯一可以反败为胜的机会。
“……”阿珠沉默良久,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失去一半身子的可怜人,他身上的锋芒一点也没有因为那一场战斗而减少,就算这个时候,还拥有着和怪物死斗的意志,她虽然恨他,不喜欢他,但又难免佩服他。
能有这样置诸死地而后生的英雄气概。
“怎么样,只牺牲我,不牺牲你,这样的事情你愿意干吗?”
在烈童儿看来,这实在是极为划算的一笔买卖。
再胆小如鼠的人,也应该有试一试的勇气。
却见阿珠还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眼见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拒绝,烈童儿也没有什么耐心了,恨欲和怒火猛涨,霎时就要运用灵力将这油盐不进的臭丫头给杀死。
但今日之灵力,又比昨日灵力低微,昨天勉强能射鸟,今日操控飞刀,飞至中途便如落叶无力坠下。
他再怨恨,愤怒,也没有法子,面对背叛了自己意志的□□。
无能,废物!烈童儿在心里怒骂自己。
也不知他调息了多久,新的办法没有想到。一两个时辰前,背弃他远去的阿珠却回来了,而是还带回了一只扑腾乱飞的乌鸦。
她还是一副皱着眉,有所怨恨,不知怨恨谁的可恶样子。
但灰头土脸和手臂上细小的伤痕,却又让她看上去十分可怜。
“你…怎么回来了。”烈童儿以为她走了。
“不是你要我,给你捉乌鸦补灵气吗?”累极的阿珠一屁股坐倒在地,但仍是紧紧地抓着那只乌鸦的脖颈,直到亲手交到烈童儿手上才肯罢休。但这次她的胆子大了起来,摆了明不耐烦道:“可我这次没力气给你扯羽毛了,你自己看得办吧。”
烈童儿想都不想,一口咬在乌鸦脖子处,鲜红的血滋滋地流着,那样子简直是地狱恶鬼,比修罗还可怕。
阿珠看了一眼就不愿意看了。然后就是烦起上山和下山的事情来。
“乌鸦的味道好吗?”她问烈童儿。
“当然不好。”喝了一些乌鸦血,补充了些许灵气和力量的烈童儿闭眼调息。
“那自爆灵府不会痛吗?”阿珠侧过头去看烈童儿。
“废话,当然痛了。”蠢丫头,问的是什么鬼问题啊?
的确没有多少文化和见识的阿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有些犹豫地问出那个真正她想问的问题,“那活着不好吗?”
烈童儿睁开眼,与她对视。
那答案显而易见,而且他方才不是解释过了吗?
阿珠也在沉默中理解了他的意思,只是她还是倔强地认为:“能活着还是活着好。”
烈童儿看见她落寞的神情和单薄的身影,忽然一瞬间明白,为什么先前威胁哄骗她的种种话语,皆以失败告终。
因为她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又因为一无所有,不敢有所求。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也不敢奢求未来,声名远扬抑或是交口称赞。那种愿景根本不能激起她哪怕一丝的渴求。
这一点,他本应该明白的不是吗?
他最应该明白的不是吗?
故而再三给这个犹豫的山村女孩,画饼充饥,“你说人要好好地活着,那到底怎么样才算好好地活着?”
阿珠匮乏这方面的想象,自然答不出来,只得听着烈童儿继续讲。
听他嗤笑一声,“如果一个人好好地活着,卑躬屈膝,摇尾乞怜,活得不如猪,不如狗,那算什么好好地活着。”
他很认真地对阿珠说,“小的时候,我娘亲对我说,你不要做猪,也不要做狗,要做一个人做人上人。”
“你娘亲?”阿珠第一次听他说起家人,她还以为这种神仙人物是没有家人的,更不会说这种通俗易懂的话语。
那一刻她真的看到了烈童儿脸上的酸楚,听到他声音里的苦涩:“我娘亲她是一个妓女,我再也不愿意回到青楼过以前那种日子,宁愿死也不要。”
“原来你跟我一样……”阿珠一下子便明白过来,这个人原来并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而是跟她一样在尘埃里摸爬滚打的可怜人。
她以为她懂了,却不知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初的爱,大多源自于同情。
烈童儿用他真假参半的话,终于彻底地消融了阿珠对他的戒心。
“所以我发誓,不要再做一个任人欺负的普通人,我要成为太华的行走弟子,风风光光,万人瞩目。
你呢?你怎么想?你一个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故乡的小女子,四处流浪难道就有好生活吗?”
他非常郑重地对阿珠讲,“帮我这一次!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金银财宝也好,名声权势也罢……”他想起说话的对象是一个女孩,便转而使用别的伎俩:“如果你不知道以后要去哪里,你也可以跟着我,做我的侍女,以后我名扬天下,你也风风光光。再不济以后有我一份吃的,就会有你一份。”
“阿珠,帮帮我!我一定要杀了山上那只怪物!”
阿珠如遇雷电,身体战栗,全因这是眼前这个盛气凌人的家伙,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正视她,和她说话。
她本想着苟且偷生。活一天算一天,也不奢望有什么美好生活。
可是现在她竟然有机会和一个剑仙遨游天下,有机会助他一臂之力,斩妖除魔。这愿景自然是令人心神向往的。
最让她感慨的是,她竟然在这一瞬间发现自己还有事情可以做,她是一个有用的人,她的存在对烈童儿竟然如此重要。
没有她,他成就不了丰功伟业。
没有她,他现在就会死在山里。
这种该死虚荣感,像毒蛇一样爬满了她的全身,迷毙了她的心智。
她情不自禁地说出了那一句:
“好,我答应你。”
剩下的日子,便变成了她每天拼命为他捉乌鸦,勉强用木筏拖着他上山。
终于来到决战的那一天。
月升之初,在山顶那棵老桑树下,聚集了大量的白色蚕壳盖住了青绿的草地,并非因为里面的虫卵蜕变了,而是一旦它们从别的地方吸取了灵气,一回到这里便又成为了巨大蚕蛹的养料。
“蚕怪就在那里面修养。”
烈童儿对阿珠说,是时,她的任务已经完全结束,已经没有任何利用的价值了,他对她说话的口气也变得冷淡了不少。
但阿珠经过这几天的患难与共,相互扶持,对他却有了许多担心,她知道等一下烈童儿就要独自挑战那只怪物,然后被它剥皮拆骨吞入腹中。
可这正是他的计划之一。
她忍不住劝到:“你真的有把握活着回来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还可以一起下山。”
但烈童儿心意已决,现在和阿珠所对话的一呼一吸都是浪费时间。
便露出他惯用的迷惑性微笑:“放心,要是我能活着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你,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能够做到。”
阿珠一怔,想起这样的笑容,她之前是看到过的,那是烈童儿来到村子里的第一天,大家还没有撕破脸的时候。
他笑得是那样,漫不经心,风流倜傥。
温柔体贴,
残忍阴冷,
自卑偏执,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阿珠也想不明白。
她往下山的路走了几步,一转过头就对上了烈童儿不耐烦的眼神。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地多问了一句。
“你身体里的灵气恢复了多少?”
“十分之一都不到吧。”他真的没有时间了。
阿珠点点头,回想着一路他吃乌鸦的行为,花草树木的名利最为衰微,动物次之,那人呢?“如果喝乌鸦的血能够帮助你补充灵力,我的血也可以吗?”
她用刀割开手腕。
烈童儿也只是愣了一个呼吸的时间,随即为了不让血滴落到地上,浪费掉,抓住她的手腕就吸食了那些流出来的血液。
他哄骗了这个女孩,这并不是什么让他吃惊的事情,但他还是没有想到阿珠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你一定要做成、你想要做的事呀。”
那个因失血过多而面色发白的女孩保持着理智说。
烈童儿可以完全吸干她的血,但他没有这么做,大概是这种程度的真心实意让他有些反感得想吐吧。
“我会在山下等你的。”那个傻女孩走之前这样说。
这一次他沉默得没有说话,没有说真话,也没有说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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