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姑娘!”康姝连忙过去,止住屈花萤继续过来的身姿。
“郡主给大家备了干净衣衫,当心风寒。”其他姑娘换好干衣裳陆续坐回了船舱里。
只有屈花萤拿着正要去换的衣裳,止步在内舱珠帘前。
屈花萤屈身赔罪,又忍不住抬头问道:“姐姐刚才说的郡马爷,可是静安元年探花郎,佥督御史闻渊闻大人?”
康姝道:“正是。所以大家不要担心,只要案子结了,都能回京的。”
而后又纠正道:“郡马爷如今已兼任巡按御史。”
屈花萤抿唇,眼里噙了泪。
康姝不明所以,但还是谨慎地站在内舱门口把着。
闻渊交代过,她们亦是嫌犯,不可近身接触。
屈花萤垂首谢罪,缓缓退了回去。
她本就是上京来和表哥闻渊成亲的,无奈中途被‘饶州军’掳走。
虽只耽误了月余,却没想到再相见,闻渊竟然已成了婚。
屈花萤咬唇,偷偷隔着帘隙窥看内舱。
如果不是出了这个岔子,坐在里面的人合该是她。
不由得捧紧了姜糖水瓷杯。糖水一霎晃荡。
“小心!”康姝看到姜糖水晃荡,出言提醒。
趋步过去,拿起了桌角上的油纸包。
本来今夜要回京,康姝提前将东西都收放好了。
晏婉的药也放在了舱中。
刚才这些姑娘进来的仓促,她还没来得及收。
看着姜糖水差点洒在纸包上,康姝拍拍胸口皱眉。
“可得千万仔细着。”康姝小心将药包拿起,仔细检查着,生怕沾上水渍。
屈花萤抿抿唇。柔声道歉。拿起帕子,起身欲帮忙擦一下。
就在此时,船身突然一个大的震动。
康姝趔趄,药包脱了手。
“郡主的药!”康姝连忙扭身去接。
屈花萤跌坐在桌角处,撞到锁骨,疼得发不出声。
手指屈起抓紧,微微一怔,捡起了落到脚边的纸包。
船舱顶轰隆一声破了个大洞。一个健硕的黑影破顶而入,带着海风咸湿之气。
屈花萤一惊,连忙掩身到桌后。
黑影下落后似乎想要环视一周,微有迟疑。
然而还不待落稳,衣袍便被削去大半。若不是他步伐灵活,恐怕要失掉一只脚。
闻渊清清冷冷收了剑,立身舱门。凛凛然的杀伐决断气势裹挟在周遭。
晏婉掀起珠帘,扶着内舱门框稳住了身形。
龙泉之剑可三尺,彩缑消磨土花蚀。①晏婉知道他会剑。但很少见他出手。
琴剑为悲歌,旧伤在身,若非意不能平,他不会如此。如今这番决然出剑,晏婉便知他是动了怒。
闯入的汉子蒙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草莽气的眼睛。
眉高眼阔,颧骨宽大,一只眼睛的瞳孔竟是灰蓝色。一看便知并非中原人士。
这异域汉子看情形不对,并没有心思恋战。他快速扫视船舱,目光停留在桌角处。
想也没想,直接拎起桌角处的一团身影。
失重感袭来,屈花萤张了张嘴,但刚才撞击锁骨的那一下令她依旧无法出声。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闻渊,眼睛霎时亮起,挣扎起来。
异域汉子见她不老实,直接扔下一颗火雷,迅速遁入船底,炸空而去。
一切都发生得极快,电光火石间,白雾弥漫。这火雷威力并不大,只是烟雾甚浓,便于脱身。
闻渊欲追,脚步一滞,回首问道:“无碍?”
晏婉被白烟呛得眼角发红,点点头。
闻渊瞧着,略有迟疑。
屈花萤终于用尽全力挤出了声音,带着哭腔的一声喊传了过来:“子渊哥哥!”柔弱惊慌。
康姝的焦声同时响起:“郡主的药!”
异域汉子将屈花萤拦腰掳走,装着救命药的油纸包就掉挂在屈花萤的袖间。
“子渊哥哥,救我!”屈花萤无措地娇弱呼声不断传来,越来越浅。油纸包摇摇欲坠。
“照看好她。”见此情形,闻渊不再迟疑。二话不说,提剑亲身追去,将奇安等精队留下。
“大人,危险!”奇安着急。
“无碍。”淡淡一句,身影已消失在海夜。
康姝从惊愣中喃喃:“郡马爷这是不要命了……”
擒贼先擒王,反之亦然。他怎能就这样追去了呢?
晏婉追步到窗边,站住,任海风吹拂。
他不是不要命了,他是去追他的命了。
在杭州这些日子,忙忙碌碌,她几乎快忘了,杭州还有表妹这回事。
闻渊来杭州,除了查办案子,就是为了寻找表妹屈花萤。
他暗中搜寻这么久,如今屈花萤终于寻到,怎能看她被贼人掳去?
前世她从未亲眼见两人相处过,这一次可是见着了。
今晚本就难以平静显得失常的心绪又再度翻腾起来。
——既然旧人又出现了,那么那些真相究竟为何,她还是想知道。
“还好郡主的药……郡主!”康姝虽担忧,但好歹晏婉的救命药也有了追回的希望,正自言自语安慰着,一回过头,吓得惊呼出声。
晏婉唇色尽失,晕倒在已被海水浸入的矮几上。
几番情绪交织下,她倍感心力交瘁,紊乱中导致昏厥症汹汹来犯。
……
巡按府衙。
大夫走后,康姝守在晏婉床边,一边焦惶,一边惴惴不安。
针灸、热浴一系列治疗下来,如今本就到了该最后服药的时候。可这救命药却被掳走了。
这是她忧心其一。忧心其二……想起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康姝发愁。
“郡主,希望是奴婢想错了,不是那人追来了……”康姝为晏婉擦着额头,忧心低语道。
……
“大人可追到了人?”
半个时辰前,他们接到闻渊的暗号,在街角找到了被解救下的屈花萤。
见闻渊带着海风咸湿气息终于回了府衙,奇安上前问道。
闻渊微沉下眉,未正面回答。而是去换了官服。
“怎么样了?”闻渊将蹀躞束上,理着衣袖问道。
“一切安排妥当。”奇安回道:“都押进刑狱了。”
“史凡明一直在叫冤,反口说自己也是被‘饶州军’所骗。”
“目前正在突审那些‘饶州军’,城中据点已掌控。”
“人证也备好了。”
“只待找到他们侵吞赈灾银的物证,便可移交上京定罪。”
闻渊“嗯”一声。顿了下,道:“……醒了吗?”
奇安瞧着他,环起胸,故意为难道:“你问的是哪个?”
突然又出来个表妹,奇安不减八卦心。
闻渊冷冷睨了过来。“你说呢?”冷飕飕反问。
“啧啧。”奇安耸耸肩,似乎要抖落这些射来的冰凌。回道:“都没醒。”
“大夫说,郡主倒也没有别的病症,还是昏厥症痼疾犯了。”
“表姑娘呢,是受了惊吓,加之风寒入体。”摊手,“都需要静养。”
闻渊从怀中拿出油纸包,简淡一句:“把药送过去。”
即便换了官服,他周身依然难减海风咸湿气息。
油纸包干干燥燥,犹带着温度。奇安接过。
闻渊大步出府,赶往刑狱。
……
服下第一贴药,晏婉身子轻缓许多,从沉沉梦中醒来。
“郡主,您醒了。”绿衣连忙起来招呼。
“康姝姐姐去煎药了,吩咐奴家帮忙照看着。”巡按府里的人被拿下了多半,人手严重不够。
除了绿衣看着尚可,其他人康姝也不敢轻易使用。
法悟大师的药珍贵,好不容易追回来了,康姝要亲自盯着。
“郡主,您感觉怎么样了?”绿衣问道。
“没什么大碍。”晏婉对此已经习惯。
每次昏厥的时候虽然痛苦,可只要能醒过来,身体就会如常一段时间,直到下次晕厥。
“郡主人美心善,定能福泽万年。”
“您服了药,肯定会没事的。”
“药?”晏婉问。她记得药已经被异域汉子一起带走了。
绿衣点点头,解释道:“是闻大人为郡主追回来的药,大人也舍不得您有事。”
轻盈的感觉一下抽走了许多,晏婉心绪有些沉沉起来。“……他到底还是追了。”
“是啊。没想到大人文质彬彬,剑法竟如此出众呢。”绿衣感慨。
怒时出剑,凌厉万分,旧伤处难免为剑气所袭。“他……”晏婉想问问情况,但转念一想,若是有不妥,想必早有人来报了。
又想到药是挂在屈花萤身上,拖她的福,才被追回来。便觉得自己更没必要多此一问了。
晏婉道:“吩咐康姝,另备一条船,择日启程回京。”
绿衣惊讶:“郡主,大夫说您还需要静养……”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急迫。
“离开这里才能静养。”晏婉果断道。
绿衣沉默。过了会儿,抬头道:“郡主,奴家可不可以不回京。”轻声道出诉求。
晏婉诧异,“你不想回家吗?”
绿衣迟疑下,摇摇头:“像我们这样的人,哪里有家。”这话说得心酸,却也点破了真相。
作为外室女,本来就见不得光。又有了这么一段被贼人掳走的经历,待回去后,那些官宦人家怎还会再要。更何况……绿衣摸摸手腕,扯了扯衣袖藏起来。
到时候她们会沦落到哪里去?
绿衣想到了被抛弃的姐妹。
最后沦为了楼妓。
满楼姑娘,每日傍晚集中在茶馆酒肆前候客,但最后总有一二十人剩下。“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魆无声”。茶博士不好意思赶她们,便在她们面前频频打哈欠以暗示,她们还要厚着脸皮假装没看到,继续买一根蜡烛燃着,“以待客迟”。期间会唱些小曲儿,嬉戏打闹,其实都是在“故作热闹以乱时候”。在“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
夜将尽,她们才“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
回去就可以睡觉休息了吗?不,而是“见老鸨,受饿,受笞”,凄然不可名状。②
绿衣跪伏在地,惶然道:“郡主,求郡主和郡马爷网开一面。”
不回去,或可隐姓埋名,脱却京籍重获新生。
若回去,便什么都瞒不住了,到时候还有什么活路呢?这也解释了为何那夜事发,会有姑娘主动选择沉船。
晏婉大约也明白了她的难处。
世事如歧,人人都有些难言之隐,更何况是这种处境的她们。
“若不回去,如何生存?”即便留下,也总归是难的。
绿衣似乎也没想过这么远。“只要不回去,奴家就有重头来过的机会。”再难,也是新生。
晏婉沉默。
那一瞬间,她好像从绿衣眼里看到了自己。
抛开顾虑,道:“好。”
①明·张筹《琴剑歌送龙子高提学之闽》
②明·张岱《二十四桥风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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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药(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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