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等候片刻,晏婉将粗纱轿帘掀开一条细缝,问道。
“回郡主。”小女使惶惶道:“里面传话出来,说国公爷已经请过旨,在内殿候着了。”
“陛下传令让闻大人回城后即刻觐见,然后便召了小神仙在内殿议事,轻易不许人扰。”
消息传不进去,国公爷也见不着。
事没办妥,小女使垂下眉眼。
婚旨已请,看来还是晚了一步。
晏婉只得转变策略。
“无妨。”晏婉给了小女使些赏钱,吩咐道:“差人把这封信递到阁老府去。”
“记着,找个生面孔。”
若说这种情形下谁还能进宫说上话,便非檀阁老莫属了。
檀羡是大盛朝内阁阁老,当今陛下自小便听他讲学,二人有段颇深的师徒情分。
而闻渊正是檀羡公开表示过,他最为欣赏爱惜的学生。
现下镇国公府的恶手居然伸到了他心爱的学生头上,无论如何,檀羡一定会出面阻止。
只要有人将消息递给他。
果然。不多时,檀阁老便身着官服匆匆出了府,连轿子都没来得及备。
一把年纪还要如此操心奔波。
晏婉心里略有歉意,但总算暗松一口气。
……
此时闻渊一行人乘着御史府的马车也正简装进城。
可刚进城门不多时,周围便有行人开始对着他们指点纷纷。
奇安眼神一扫过去,人们便住了嘴,假意望天。
等他稍一放松移开目光,窃窃私语便又嘈嘈杂杂响了起来。
怪得很。
奇安支起耳朵,他倒要听听这些行人在议论什么。
听了没一会儿,有些弄明白了。
他们在吃瓜。
瞧见御史府的马车后,这些人不由得想起了近日城中最精彩的瓜。
陶然郡主晏婉和佥都御史闻渊之间的风流情事。
一个个说的是有鼻子有眼。
有些说晏婉如何痴恋闻渊,又如何借助镇国公府的威势,暗中帮助闻渊中了探花郎,结果闻渊却始乱终弃,在外地有了新欢,这才有了郡主爬墙一事。
又有些说其实二人早在闻渊出去公干前就已暗通款曲,陶然郡主因为自小在饶州长大,受彪悍民风影响,作风骄纵,而闻渊呢,亦是想攀住这根高枝,因此投其所好,搞出了爬墙幽会这等情趣。
如此云云扰攘,闻渊自然也听得一二,蹙起眉:“怎么回事?”
御史府前来传信的管家不得不讪笑着解释了一下。
“啧。”奇安听完,抱剑环胸道:“竟不知陶然郡主对大人早已芳心暗许,还用情如此之深。”
冲闻渊揶揄挤眼:“你瞧着怎么样?”
闻渊瞥他一眼:“无聊。”
“嘿嘿,是挺无聊的。”
奇安道:“若是其他女子,还当有几分动容。”
“只可惜大人这次回京述职,就是要参那镇国公一本的。又怎么可能和这等权奸之女联姻。”
又想起什么,道:“诶,这么看来,去年宴会上郡主闹的那一出折花风波,难不成也是为了你?”
闻渊阖了眼,“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奇安瞧他一副生人勿近的入定模样,知他不会再开口了。
于是便也无趣地闭了嘴。
回城的马车续行进,也进入了晏婉的视线。
按这个行进时间算,闻渊会先檀阁老一步进宫。
没有阁老的身份倚仗,父亲定会压闻渊一头。
想了想,晏婉吩咐:“前面巷口停下。”
此时将他拦住,既可以提前给他透个信;也可以为檀阁老那边争取更多周旋化解的时间。
更重要的是,晏婉不想留下什么误会。以免日后又纠缠不清。
请婚这件事闻渊早晚会知道,再加上坊间流言又如此离谱。
他既已有个白月光表妹,便不如提前将事情说开。
尽早解了这个结,也可以尽早切断二人相交的所有契机。
想到这些流言,晏婉摇头,果然她选择医娘子不起眼的轿子是明智的。
父亲不让她出门,恐怕也是怕她被众人围观,被这汹汹流言所伤。
御史府的马车稳稳当当行进,突然一个急停。
不知从哪窜出几个顽皮孩童,团团围了上来。
他们挡在路中央转着圈唱起歌谣:
人们愈发好奇地围望了过来。
闻渊将荡起的袖摆耐心理好,索性下了车。
他让车马缓行,自己则悄身出了人群,和奇安侧步到旁边的肃静小巷里。
晏婉正等在这儿。
“闻大人。”晏婉微微掀帘叫住了他。
闻渊望过来,轻侧眉峰,思索片刻,认出了来人。
“陶然郡主。”他端正行了个礼,好像并未受刚才流言影响,一派坦然。
前世他便是如此鹤兀昭昭。
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晏婉掩了帘,将浮上心头的往事压了压。
还好,今生一切都可以重来。
“我知道在此拦你实属唐突。但有些话确实须得当面说与大人。”晏婉开门见山。
奇安闻言,不由得站直身体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晏婉直入主题:“想必大人也听闻了一些传言。”
“但传言之所以有个传字,就代表它并非为真。”
晏婉道:“兰之猗猗,扬扬其香。大人一身正气,实乃国之栋梁,众人敬仰。”
“晏婉对大人,正是出于这坦坦荡荡止于礼节的君子敬仰,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坚决道:“绝无任何儿女私情之想。”
“传言之事,实属误会。”
“不慎给大人造成困扰,思来想去,还是应当面致歉澄清为善。”
晏婉说得切切,表明自己对他并没有别的想法。
今生她也不想再有想法。
然后又将此行重要信息点给他:“至于宫中传唤,所议婚事亦是家父擅作主张,我未及阻拦。”
“但已让檀阁老先行一步前去禀明。大人进宫后,亦可再度陈情。”
“只要圣旨不下内殿,家父那边,我自会劝解。”
提醒他宫里有赐婚之意,但只要不传出内殿,就依然可以消解。
一番明示暗示后,晏婉隔帘行了个深礼:“往日今时,诸般唐突,还望大人恕罪。”
她趁此将过往种种一并揽下,就此切割,恳恳切切,以期连可能性的恩怨种子都就此消弭掉。
闻渊静静听完,稳重回礼道:“不敢,郡主言重。”
声音依旧清淡如常,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信息而有什么心绪波动。
只在听到“婚事”二字时,蹙了下眉尖。
闻渊道:“流言多冒犯,是在下该向郡主赔罪。”歉礼做得周到又漂亮。
起身时视线望向轿帘,道:“至于其他,郡主亦可宽心,在下并无他意。”
答复点到即止,给风波中的双方都留了些体面。
虽隔着一层帘纱,晏婉仍然能够感觉到,周到礼仪下,他的目光其实很淡。
可这个淡,却能让被视线投射之人有种水至清则无鱼的无处遁行感。
晏婉只想赶快起轿。
闻渊让开行道,送道:“郡主慢行。”
轻描淡写:“下次若有事相商,可直接差人来请。”
晏婉有些不明就里。
闻渊朝巷口不轻不重地回顾一眼,叫上奇安离开了。
巷口探头探脑的孩童正等着领赏钱。
晏婉一时脸热。
方才确实是晏婉怕引人注目,才要这孩童帮忙引闻渊过来的。
但没想到孩童顽皮,居然直接加入吃瓜群众,用这种造谣式的方法逼人下车。
晏婉暗自感慨,他果然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前世正是他的正气清风吸引了她,也是这正气清风,令晏婉最终也不能明了,究竟是为何使得两人走到了那一步——
回忆就此截断,既然来到了今生,晏婉想,待此事解决后,只要不再有任何交集。
……
“难怪从一进城就被围观议论,原来竟是那陶然郡主背后指使的。”
奇安啧啧摇头,跟在闻渊身边久了,他也开始看不惯这些卑劣手段。
“大人,那她说的话还可信吗?”奇安其实挺无语。
传闻中陶然郡主骄纵多事,性情不定,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明明是她爬墙示爱,散播流言,结果到最后又亲自出面做出一番姿态婉拒了家主。
简直毫无道理可言。
平白无故地给人生活添乱。
“可不可信,进宫便知。”闻渊步履未停。
自他中探花后,想要榜下捉婿的不胜其数。
本朝国风宽放,也有些女儿家会借着节会给他送些桃枝琼瑶。
但他心中有事未了。是以都一一回避了。
他长年在外公干,鲜少回京,与晏婉也只是在一些宫廷宴会上打过照面。
唯一留有印象的是去年春日宴,他亲身所历。
晏婉明明花粉过敏。却依旧要任性地折花镜湖边,最后差点跌入湖中。
镇国公怒气大发,事后将在场护卫全部处死。
无论她往日今时意欲如何,他都不会让镇国公之女出现在自己人生中的任何一角。
闻渊拐出巷子,余光瞥见轿帘里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将赏银放到了孩童掌心。
闻渊冷冷收回视线。
他一直以为,人人皆是单独的个体,镇国公再权势欺人不折手段,那也是镇国公个人所为。
他向来秉正,讲究给人判罪须得有个章法章程,最忌平心妄断。
但此时却难以避免地生出一丝有其父必有其女的反感。
总有些气焰熏天之人,以为靠玩转手段便可掌控山河。
殊不知真正能撑起山河驼住日月的,是一根根向上不屈的脊梁。
秋日的云层厚重,斜斜压在宇殿飞檐上,像是掌中生出的一片顽茧。
闻渊瞧着宇殿,无言良久,阔步而入。
他眼中一片冷,心中却烧出烈烈的火。
有些人和事,他既许下了诺,便定然不会辜负。
……
晏婉这边本来调转轿子要走,抬杆却不巧卡住了。
小女使前前后后忙活着,晏婉带上帷帽下来帮忙。
忙活中,谁也没注意到,一个身影挪到了她身后。
晏婉似乎听到有人叫了声自己的名字。
未及回头,脑袋就钝痛了一下。整个人沉沉昏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竟是木已成舟,在她自己和闻渊的洞房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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