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杭船只到达京外码头时,天色已黑。
隆冬,夜有宵禁,城门大闭。
为稳妥起见,一行人决定在码头暂留一夜,第二日清晨再入城。
船靠在码头,停得稳稳当当。因了这有押解要犯的船只,码头处谨慎屏退了其他人等。只有随行侍卫轮流值夜。
晏婉睡了大半晌。
行船这几日按时吃药,人逐渐好受了许多。船停下,晏婉起身披上了狐绒一裹圆。
“康姝,外面落雪了。”晏婉收回探到窗外的藕臂,冲康姝展开手掌。
京都的城门入眼遥遥可见。马上可以回家了,好像所有的烦恼都可以任它们留在远离家乡的杭州,全部甩掉。
心中一阵松快,晏婉接了窗外雪花向康姝展示。
白皙掌心上几朵鹅绒雪花。
雪花全由小冰花组成的,每朵都有六个凌凌的角,一进到暖酥酥的室内,便像山苏花一样绽开了层层窈窕,而后飘飘乎如仙子般不见。
晏婉裹了裹蓬衣,鼓起了好兴致地起身道:“走,出去瞧瞧。”
康姝忙吩咐罗天暗中保护着。
雪落越来越密,在空中无休止地散落着,追逐流转,飘下时点尘不惊,如轻烟玲珑。
晏婉踏上码头平台,心情愈发好了起来。拂了拂衣上落雪,像杏花纷纷萦绕身旁,吹了满头。
不由得笑着道:“康姝,回家真好。”她已接到了晏澜的来信,父亲两日后便会抵京。
想到王奇谋也马上可见,调整着心绪轻松起来。
码头风灯照出簌簌晶莹,将平台上踏雪的人影儿拖得婉转悠长。
另一艘船甲高栏处,简窗燃烛,昏黄烛光零星跃动于一张案几。案几清简,只一壶温酒,一盘星棋。
闻渊端坐于案几前,手执一颗棋子,却迟迟未落。
窗外飘进的雪花缠绕在他指尖,牵着他的目光透过雪窗,遥遥落在了码头风灯下。
晏婉在雪中捉住一只来码头偷鱼的小野猫。
一串梅花形状的小脚印,到了她跟前变成了凌乱了一团。
小野猫挣扎不过,被她纤手一把捞起,抱在了怀里。
猫爪子不老实地抵抗,在她胸前一阵扒拉。
晏婉扑哧笑了。掌心捏住它的两条前爪,低头蹭蹭它脑袋软毛道:“原来是只爱吃柿子的小猫奴。”
唇一抿,一个盈盈的浅笑。微垂眼眸,眉黛温婉,眉梢轻轻挑起,眼里闪着光。
乌黑的秀发轻轻垂落在颈侧,顺着她低下的头颅遮住了半边的脸庞。朦胧隐约,直教人想拨开,瞧个清楚。
可惜雪地不似池水,不能照出惊鸿。
闻渊收了视线,落子。
夜寂静,萤萤对话微声入了他耳。
“郡主,您怎知这小淘气爱吃柿子呀?”康姝逗弄着小猫,问道。
晏婉笑笑,悄悄回她:“你瞧。”见左右无人,微敞怀,示意康姝看向她怀中。
闻渊凝着棋盘,迟疑下,也抬眼,看了过去。
小野猫窝在晏婉怀中,爪子被捉住,还不停地张嘴撕咬试图挣脱。不轻不重地攻击全落在了晏婉鼓酥酥的胸脯上。
“小猫吃柿子——涩咪咪。”戳戳猫头,下了定论:“你瞧它,不就是一只色咪咪。”
微声被捉到,闻渊眉尖一挑,唇角不易察觉地跟着牵扯下。
康姝愣了几愣。品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晏婉是在拿歇后语打趣,也跟着笑了起来。
晏婉挠挠小野猫下巴,试图将它脑袋从酥软胸口挪走。
闻渊轻牵唇角瞧着,眼底也仿佛被这濛濛落雪染上一层松软。但转瞬,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视线落在何处,立刻蹙眉,撇开了眼。
非礼勿视。
指节收紧,捏住酒杯。
非礼勿视——
可是此礼非彼礼,既为夫妻,应遵循的便该是夫妻之礼。
闻渊端起酒杯轻啜一口,垂眸片刻,又将视线投了过去。
晏婉一声惊呼,俯下身子。
这野猫实在野性难驯,趁她一个不注意,溜了下去。在雪地左右腾闪蹦跶几下,隐入夜色不见了。
晏婉追了两步,停下了。
“郡主,要抓回来吗?”康姝见晏婉可惜,跟上问道。虽然猫影难寻,但可以遣罗天帮忙去抓。
晏婉拍拍身上雪,道:“随它去吧。”
它既想逃,就一定有它自己栖身的地方,不必忧心四处流浪。加之眼下不是个好时机,即便抓回来了,她最近也没有好地方可养。
准备重新拾起手炉,才发现,随着刚才一番折腾,手炉被打翻,扫到平台边上去了。
“我来。”康姝制止晏婉,要过来捡起。
晏婉起身,一裹圆底端绒绒的狐呢拂到了本就摇摇欲倾的手炉,手炉打个转儿,毫不留情的坠入了海中。
“噗通”一声,溅起一朵水旋花,接着便沉底不见了。
晏婉眨眨眼,无辜地瞧向康姝。康姝停了脚,噗嗤一声笑了。
“罢了罢了,是这劳什子没福气。”康姝笑着宽慰道:“一会儿再请罗副将送个新的过来。”
“外面冷,咱们回吧。”没了手炉,更难御寒了,康姝顺势劝道。
晏婉“嗯”一声,乖乖挪着小步回船上。
除了刚才小野猫留下的那串梅花,雪地上又渐渐多了一串幽兰小痕,绽于幽篁般曼妙。
“大人,该交班了。”前来轮值的侍卫打断了闻渊的凝思。
人影儿渐渐不见,闻渊卷下船帘。起身。
行至门口,又顿下脚步,侧身吩咐一句。
晏婉回了船舱,舱内热烘烘的。
温差令她头上残留的落雪极速融化,微微润湿了鬓端。
晏婉解下了一裹圆,将桌上的手炉抱在怀中。
“罗副将真是粗中有细。”康姝将一裹圆收起,吩咐了烧热水,道:“手炉这般快地就备好了。”不仅温度适宜,外面还罩了一层精致的炉衣。
炉衣用的盘纹羽线绉,上面绣着一丛修竹,绣出掩映处点缀着几朵素净天仙兰。雅致可爱,幽趣有加。
晏婉摩挲了下,手感暄和,大小适宜,比先前用惯了的那个还要顺手些。
当下便弯了眉黛豪气道:“罗副将办事妥当,赏。”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下面来报,热水已经烧好送到门口了。
里面还加了祛寒的生姜、艾叶、威灵仙,又添以玫瑰奶沙去其味。思虑周到,行动又快,康姝不由得笑道:“郡主说得对,确实该赏。”
一番热腾腾的梳洗过后,晏婉安然入睡,一夜好眠。
第二日,暖阳高照。
柔光透过厚厚云层,洒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也照在了晏婉神采奕奕的面庞上。
她坐上了进城的马车。
终于回家了,家就是可以隔绝一切的最好的庇护。
晏婉眸子晶亮,气色红润饱满。
闻渊淡淡收回视线,落座在她身侧。
晏婉掀开车帘一路向外瞧着。离京月余,还怪想念的。
进城后,想了想,又放下了帘子。
京中有关她的流言蜚语甚多,还是不听了。
帘子一放下,人就开始无聊起来。
小小车厢,狭窄逼仄,很难不去注意同坐的人。
晏婉视线落在了闻渊身前的矮几上。
一愣,低头瞧瞧。
几上搁置着闻渊的手炉。手炉由盘纹羽线绉的炉衣包裹,上面绣着一丛修竹,绣出掩映处点缀着几朵素净天仙兰。
晏婉反复对比自己怀中那只,发现这两只炉衣确乎一模一样。不由得皱眉:“这个…… ”
闻渊视线瞥了过来。明白了她的疑问后,淡淡道:“你若喜欢,府中还有。”没什么大不了的语调。
官宦人家都有专门供应府上用品的老商户。看来这不过是御史府惯用的炉衣罢了。
晏婉噤声坐稳了身子。等回去就换掉。
厢内静了会儿,闻渊突然开了口,道:“有其他需要,只管吩咐下去。”
这话来得突兀,晏婉忍不住瞧他一眼,一时摸不清他这句话的头脑。不过也懒得多想,脑子里琢磨着去见王奇谋的事。留下男主知道两日后会搬出御史府的口风。
闻渊却看了过来,缓缓道:“……她要暂住御史府。”
拿捏着语调分寸,视线落到晏婉脸上。
“谁?”晏婉心思不在这儿,这次是真没反应过来,因此随口问道。
闻渊抿下唇,额角跳了跳。
观察了她好一会儿脸色,开口道:“……屈姑娘。”这次倒是知道换个客气有距离的称呼了。
晏婉一愣,马上平静下来。
“哦。”没什么波澜地应了一声。前世就发生过的事,她早料到了。
先前那般愤懑,不过是为前世咽下的委屈寻一个出口。既然发泄过了,也挽回不了了,这会儿也就没什么可惊奇的。敷衍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毕竟她还有镇国公府的家,有父亲,有以后的筹谋。
闻渊瞧她,只见她神色淡淡,似乎真的不在意。
心下松口气,但又升起了一丝莫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原本怕她闹,但她不闹了,心里又有哪里总觉得不对劲。
还在思索间,只听晏婉顺势提出:“我想先去见王奇谋。”就不跟他一起回御史府了。
闻渊一愣,很快跟上这个话题。“……好。”微微颔首应下。
垂眸整理衣袖。这是他先前就应下的。手续都已经办妥,没什么好拒绝的。
这么快就可以见到王奇谋,晏婉一下期待起来。捧了手炉,认真端坐在矮几前,思考着一会儿应该怎么措辞。
人一下老实正经起来。闻渊瞧她一眼。闭了目,坐车。
漆花马车在京道一路通行,很快就到了三法司门口。
要犯已经一早便被三法司接到了诏狱。
马车停稳后,晏婉提着裙摆踩上车凳下车。
冷风从车帘掀开处灌入,人影儿即将消失在车帘之际,闻渊忍不住睁了眼。
冷不丁问一句:“你要见他做什么?”
晏婉一愣,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掀着车帘,回身。
闻渊一向极有边界分寸,更没兴趣理会她的私事。此般突然发问,她一下没反应过来。
几次三番想见一个利用过她的人。
男人。
即便是出于夫妻之礼,他也有权过问一声。
但晏婉脸上的错愕,令闻渊皱了眉。问完,便觉不该。
直接冷淡转回头,晾下这个话题,吩咐前面:“走吧。”
抬手下了车帘。闭目,无声催促马车向前。
视线被冷冷落下的车帘隔断,晏婉调整片刻,在搀扶下利落下了车。
马车扬尘而去。
晏婉回身,抬头望向三法司玄朱色扁额,重新拾起好心情。
她要让王奇谋成为镇国公府的谋士。
要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想法子帮她妥善和离。
闻渊:研修夫妻之礼。
晏婉:和离。
*这周有了重磅榜单,谢谢大家支持,鞠躬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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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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