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皓月当空,廊檐下铁马随风摇曳。
湘妃竹帘垂地,青花缠丝玛瑙盘中供着五六个橙黄大佛手,暖香弥漫。
重重珠玉帘子后,宋纾禾猛地从梦中惊醒。
今夜无意在园子撞见的一幕又一次出现在她梦中,她梦见男子血肉模糊的一张脸,梦见他苦苦伏跪在地,惨叫声凄厉,不绝于耳。
甫一抬头,那张脸竟和宋纾禾如出一辙。
错金螭兽香炉点着甜梦香,那香本是作安神助眠之用,可宋纾禾却仍是心神不宁。
天青色锦帐挽起,丝丝缕缕的烛光从缝隙漏入,洒落在宋纾禾指尖。
“……做噩梦了?”
耳边忽的落下低沉的一声,宋纾禾遽然抬眸,惊讶发觉孟庭桉还未就寝。
紫檀嵌玉理石书案后,孟庭桉一身家常鸦青色圆领长袍,暗黄烛光曳动在他袖口。
书卷捧在孟庭桉手中,说不出的儒雅沉静。
宋纾禾怔怔:“……哥哥?”
心神恍惚间,书案后的身影已经朝自己走来。孟庭桉头戴软巾,那软巾乃是用黑色漆纱做成,其后下垂两脚。
和文人雅士无异。
同先前居高临下惩治男子的人判若两样。
宋纾禾心口骤急,一会是孟庭桉淡漠平静的眉眼,一会是男子血淋淋躺在血泊中。
欺骗孟庭桉的人,总不会有好下场的。
“梦见什么了?”
又一声在自己耳边落下。
孟庭桉不知何时踱步至宋纾禾身前。
修长身影如青竹,挡住了落在宋纾禾脸上的烛光。
宋纾禾身影一颤,躲开了孟庭桉落在自己脸上的手。
孟庭桉不动声色:“绒绒。”
目光落在宋纾禾微微发红的双颊,孟庭桉双眉皱起,“你发烧了。”
紫林山庄彻夜通明,廊檐下坐更守夜的奴仆婆子提着明瓦灯,步履匆匆穿过乌木长廊。
为首的郎中两鬓斑白,身后还跟着一个药童。
那药童不过十来岁,梳着双螺髻,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蒙着水雾。
她抱着药箱,掌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师父,还没到吗?”
这山庄好是好,雕梁画栋,金玉铺地,可惜太大了。
她随师父看诊,从马车换到轿子,又从轿子换到双足,眼下走了一刻多钟,还未穿过园子。
柳海川瞪了徒弟一眼,没好气:“先前不是还嚷嚷着要来园子逛逛吗?”
他虽是孟庭桉请来的郎中,可没有孟庭桉的允许,自是不能踏入园子半步的。
药童双眼困得睁不开,小声嘀咕抱怨:“大半夜的,谁想要逛园子?就不能等……”
柳海川回首,狠命剜了徒弟一眼:“还不住嘴,等会到了那人眼前,不许胡说,不然我也救不了你。”
柳海川甚少这般严厉,药童茫然点点头,再不敢多言,只是心下腹诽。
师父未免过于小心了,难不成这园子的主人还是洪水猛兽,能吃人不成?
半炷香后。
药童垂手侍立,连眼皮都不敢往上抬,战战兢兢躲在柳海川身后。
往后躲了一点,又躲了一点。
……
“宋姐姐你不知道,孟大人昨夜是何等的可怕。”
到底是年岁尚小,不过是吃了宋纾禾给的糖炒栗子,药童立刻改口,对着宋纾禾一口一个“宋姐姐”。
她眼睛弯弯,倏尔又正色,学着昨夜孟庭桉的模样,板着脸坐在太师椅上,手指轻敲茶盏。
药童有样学样。
“孟大人就坐在这,他是这样喝茶的。”
宋纾禾枕着大红迎枕,唇角笑意淡淡。
昨儿夜里突然起了高热,今早喝了药,这会才有所好转。
宋纾禾捧着药汤,小口小口慢慢喝着,她笑着揶揄:“不是说不敢抬头瞧吗,你怎知他是如何喝茶的?”
药童讪讪挠头,嘿嘿笑道,“古话说得好,初生牛犊不怕虎。我那会刚进屋,胆子大。”
后来孟庭桉慢悠悠看了她一眼,药童立刻如耗子一样,夹着尾巴做人,大气也不敢出。
冬青打起帘子进屋:“姑娘笑什么呢,奴婢在园子都听见了。”
她手上捧着漆木茶盘,盘中乃是厨房刚炸好的椒盐银鱼。
药童踮起脚尖,一双眼睛巴巴望着,待闻得宋纾禾一声“拿着吃罢”,药童立刻往嘴里塞,狼吞虎咽,连一点渣渣都不舍得掉落。
嘴上含糊不清:“这鱼可比海上的好吃多了。”
宋纾禾诧异:“你出过海?”
药童口齿不清,囫囵咽下口中的银鱼:“当、当然。”
还未跟着柳海川学医时,药童是跟着戏班子的,常年走南闯北,天下十亭也走了□□亭。
“我是最不耐烦海上的腥味,可有一点我最喜欢,便是海上的日出。若是宋姐姐见过,也会喜欢的。”
宋纾禾从前只见过铜墙铁壁的高楼中,后来又一直拘在孟府,她心生神往:“海上……是怎样的?”
药童稍作沉吟:“不好说,我记得海很大很大,上了船,便是父母兄弟,也找不着人。有一回班主得罪了人,也是在海上躲了几个月,没人找得到。”
知道宋纾禾爱听,药童又说了好些。
往后三四日,若是得了空,药童也常往宋纾禾园子跑,挑些海上的趣事讲给宋纾禾听。
紫檀书案上笔海成林,案上铺着雪浪纸,一轮红日从海上升起。
冬青侍立在案旁,低声嘟囔:“姑娘身子才好些,怎的不多歇歇,这会又赶着作画。”
宋纾禾无奈:“我都躺了多少日了,若是再躺下去,只怕身子骨都懒了。”
她抬眸轻睨,“且你不是说做针黹伤神吗,怎的如今连画画也不许了?”
横竖宋纾禾都有理。
冬青语塞,半晌,才讷讷道:“姑娘也可去寻玉梨顽。”
宋纾禾朝脚边看一眼,示意冬青低头:“它睡得好好的,闹它起来作甚?”
且她这两日总觉得心慌得厉害,像是要出大事。
那日自后院一别,宋纾禾不曾再见过赵渊。
可山庄处处是孟庭桉的耳目,他当真对赵渊一无所知吗?
又或是,赵渊和孟庭桉本就是一伙的。
赵渊试探自己,是孟庭桉的授意。
宋纾禾心乱如麻。
梅花式雕漆几上供着炉瓶三事,宋纾禾一身素白袄裙,头上挽着攒儿,作家常打扮。
她低头作画,心不在焉:“冬青,你去库房瞧瞧,我记得先前李管事曾送来……”
戛然而止。
宋纾禾怔愣立在原地,僵硬着身影不敢侧身。
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修长白净,青筋盘虬。
熟悉的松柏香萦绕在鼻尖,宋纾禾手腕卸了劲,顿顿神,她转首侧目:“哥哥?”
孟庭桉不冷不淡应了声,垂目端详宋纾禾笔下所画。
许是不曾亲眼见过海水,宋纾禾笔下的大海并非波澜壮阔,而是如秋湖一样平静,无波无澜。
“怎么突然想起作画了?”
“闲来无事,随便画两笔罢了。”
宋纾禾轻声呢喃,她掩唇,轻咳两三声,“我未出过海,这还是芍药那孩子告诉我的。”
芍药是药童的小名,她这两日往这边跑得勤,孟庭桉不可能不知道。
他握着宋纾禾的手腕,为案上未成的画作题字。
银钩虿尾,力透纸背。
孟庭桉漫不经心:“柳海川的弟子,性情倒是和他南辕北辙。”
一个小心拘谨,一个大胆张扬。
宋纾禾疑惑:“哥哥以前认识柳郎中?”
“柳海川曾在太医院做事,有过数面之缘。”
“能教哥哥记住,想来柳郎中的医术应是极好的。”
青烟未尽,幽香扑鼻。
最后一笔落下,孟庭桉不疾不徐松开宋纾禾,那双晦暗眸子落在阴影中。
他声音缓缓。
“柳海川的医术确实高明,他说你这回高热是忧思多虑所致。”
孟庭桉一瞬不瞬盯着宋纾禾,少顷,薄唇勾起。
“那日在园子,绒绒可还见到了旁人?”
他一字一顿。
“想好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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