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许是柳海川的药见效,宋纾禾歇息了些时日,身子渐渐有了好转。

冬青仍未回来,宋纾禾身边只剩一个叽叽喳喳的芍药,还有几个面生的婢女。

婢女是过了孟庭桉的眼,宋纾禾不挑,他自会为她掌目。

凛冬将至,宋纾禾这日起身,窗外竟洋洋洒洒飘起了雪珠子。

赤狐蜷缩在宋纾禾脚边,油光水滑的大尾巴毛发蓬松。

宋纾禾一面抱起玉梨,一面伸手揭起窗屉子。

满园雪色,如入仙境。

园中蹦跶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无人陪伴在侧,芍药却也自娱自乐,一人捧着雪团子,玩得不亦乐乎。

遥遥瞧见立在窗下的宋纾禾,芍药眼睛笑成弓月,笑着朝宋纾禾跑来。

她手心还捧着一对不成样的鸳鸯。

“宋姐姐你快看,这是我刚刚做好的。”

那是李管事昨日送来的模具,拿雪压在里面便能成型。

芍药喜不自胜:“我还给冬青姐姐送去了,她瞧着也觉得有趣,想来冬青姐姐也在屋里闷坏了。”

雪珠子在指尖化开,冰冷彻骨,冻得宋纾禾一个激灵,她猛地收回手,眼皮往上抬。

“你今早去给冬青送过药了?”

“送了。”芍药单手捧腮,满脸苦恼,“也不知是不是我医术不好,冬青姐姐的身子总不见好,明明那方子我都是给师父瞧过的。”

芍药气鼓鼓,“那药还是我亲手熬的呢,连着宋姐姐给的补药,我也一并送去了。”

宋纾禾眼皮重重跳动,须臾才道:“病去如抽丝,这事也急不得。”

芍药咧嘴笑:“我是怕宋姐姐着急。”

宋纾禾挽唇,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明日你替我跑一趟,挑几样素日冬青爱吃的吃食送去。”

芍药欢快应了一声,又兴冲冲拉着宋纾禾往园子跑。

天寒地冻,宋纾禾又是畏寒的性子,自然比不得芍药随心所欲,只是站在廊檐下看芍药打雪玩。

细碎的雪珠子如搓棉扯絮,飘扬落下,待到晌午又是天光大亮。

冬日负暄,日光亮澄澄的,似一块上好的琥珀。

难得天晴,芍药怂恿着宋纾禾出去园子转转,理直气壮:“宋姐姐整日在屋子待着,身子怎会好?我是郎中,自然该听我的。”

她兴致勃勃携着宋纾禾往外走,无奈刚到月洞门,立刻被婢女拦下。

婢女毕恭毕敬,一板一眼复述孟庭桉的话:“公子吩咐了,姑娘身子不好,只在园子转转就成,不可走远了。”

她说得谦逊卑恭,半点让步之意也无。

芍药梗着脖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过是在山庄转转,难不成还会跑了?”

“芍药。”

宋纾禾拽住人,轻声相劝,“园子就很好,不必走远了。”

芍药不甘心:“可是……”

话忧未了,芍药忽的睁大眼睛望向宋纾禾身后:“孟、孟公子。”

宋纾禾转身,猝不及防撞见一双乌沉深邃的眼眸。

孟庭桉一身金丝滚边玄色孔雀氅,身影颀长清隽:“在做什么?”

宋纾禾垂眸,任由孟庭桉替自己暖手:“没什么,不过想随处走走罢了。”

孟庭桉不动声色:“膝盖不疼了?”

宋纾禾遽然扬起双眸,四下张望,幸而身旁并无旁人侍立。

茫茫雪雾中,唯有他们两人相对而立。

宋纾禾面露羞赧,双颊泛起片片红云。

她皮肤本就薄透,那夜扶在榻上跪了大半宿,膝盖红肿不说,连着四五日,宋纾禾走路都需旁人搀扶。

“还、还是疼的。”宋纾禾实话实说。

在孟庭桉面前,说实话总比扯谎好过。

耳边似是落下一声笑,稍纵即逝。

宋纾禾身肩颤栗一瞬,连着落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而后,一只手揽在宋纾禾腰侧,孟庭桉轻而易举拥人入怀。

“还想逛山庄吗?”

宋纾禾眼前一亮:“可以吗?”

那双琥珀眸子熠熠,蕴着不加掩饰的小心翼翼和不安。

孟庭桉目光慢悠悠在宋纾禾脸上扫一圈:“可以。”

山庄一望无际,入目是漫山遍野的雪色,万物无声,宋纾禾耳边只剩浅细的气息声。

她走得并不快,时不时还要停下歇息。

青石甬成的小道簇拥着皑皑白雪,不知脚下踩到何物,宋纾禾脚下踉跄,一头扎入走在前方的孟庭桉。

惊呼声还未从口中溢出,孟庭桉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他转身。

一只大手牢牢接住了宋纾禾。

熟悉的松柏香横冲直撞,窜入宋纾禾鼻间。

她半张脸几乎埋在孟庭桉怀里,抬眸,宋纾禾无端对上一双晦暗不明的眸子。

有那么一瞬,宋纾禾以为孟庭桉看穿自己所有的心思。

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掐入掌心,宋纾禾强忍着咽下心口的恐惧。

磕磕绊绊道出两个字:“多谢。”

客气又疏离。

孟庭桉嗤笑一声,挽着宋纾禾的手并未松开。

宋纾禾别开脸,心生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摔倒了?”

明明她一直落后两三步,走在孟庭桉身后。

四面银妆玉砌,朔风凛冽。

孟庭桉定定望着宋纾禾,目光一瞬不瞬。

落在宋纾禾脸上的视线如冷风森寒,宋纾禾不由自主朝后退缩半步。

孟庭桉面不改色勾起唇角,意有所指:“绒绒,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宋纾禾瞳孔骤紧。

心底的不安又添了几分,她慌不择路避开孟庭桉的视线,唯恐他看出端倪。

孟庭桉不再看她:“还想走吗?”

往前走便是山门,离山脚也不远。

宋纾禾点点头,甫一抬脚,脚踝处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冷意叠着痛感,从足腕传至全身,似是要将宋纾禾吞没在痛苦中。

宋纾禾脸色疼得发白,一个“我”字还未出口,宋纾禾猝不及防被孟庭桉拦腰抱起。

惊惶失色溢于言表,宋纾禾手足无措,双手都不知安置在何处。

“别乱动。”

孟庭桉声音沉沉,像是不虞,随之而来的,是落在腰侧下方的一巴掌。

宋纾禾再不敢多言,垂首埋在孟庭桉身前。又觉两人离得太近,宋纾禾默不作声,暗暗将脑袋转至一旁。

往后退开一点。

又退开一点。

“宋纾禾。”

冰冷的一声伴着寒风飘落在宋纾禾耳边,抬首望,茫茫雪雾弥漫在孟庭桉四周,棱角分明的下颌透着不可忤逆的威严冷峻。

孟庭桉不悦,“你是想滚下去吗?”

不知何时,宋纾禾半边身子悬在半空。她赧然,贝齿轻咬着红唇,留下微不可见的血珠。

那一点血色随即消散在孟庭桉指腹,他轻声:“听话,绒绒。”

宋纾禾身影僵硬。

闻得宋纾禾崴脚,园子的婢女立刻忙碌起来。打水的打水,请医的请医。

隔着一扇纱桌屏,柳海川侍立在下首,为宋纾禾开药。

宋纾禾偏头看,芍药并未跟着一起前来,她怏怏收回目光,转而去看自己红肿的脚踝。

伤药抹在脚踝,孟庭桉一手握住宋纾禾的腿肚,一手抹着药膏。

那药掺着瑞香含片,并不难闻。

握着自己腿肚的手指修长白净,指骨分明,青筋浮在手背,似暗中伺机而动的猛兽,危险凛冽。

宋纾禾惴惴不安,双手往上提着袄裙。

素白袄裙往上掀起一角,只露出一抹皓白。

“芍药、芍药怎么不在?”

宋纾禾战战兢兢,满腹紧张落在颤栗指尖,她目光闪躲。

“我听她说,冬青病得厉害。你可以让芍药多去看看冬青吗?她总归是柳郎中的弟子,晓得医理。”

一番话藏在宋纾禾心中,不知思忖多久,才有胆量说出。

扶着宋纾禾脚腕的手不知何时松开,孟庭桉从婢女手中接过干净的帕子,净过手。

垂眸望去,正好对上宋纾禾期盼视线。

她求了孟庭桉两次,次次都是为了冬青。

……

暖阁掌着灯,风吹仙袂,鬓云乱洒。

宋纾禾双眸涣散,隐约只瞧见榻前摇摇晃晃的铜铃。

她一只脚架在孟庭桉肩上。

“绒绒。”

孟庭桉俯身,指腹慢条斯理抹去宋纾禾鬓角的泪珠。

又慢慢往下。

孟庭桉轻而易举擎住宋纾禾的喉口,轻轻揉搓。

“不会后悔吗?”

宋纾禾晕晕沉沉,攥着锦衾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着白色。

“不、不会。”

跌跌撞撞,宋纾禾艰难吐出三字。

冬青本就是受她拖累,她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一声急促的惊呼从喉咙溢出,又被孟庭桉悉数咽下。

他哑然失笑,一口咬在宋纾禾喉口处,不清不楚道了一声。

“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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