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凤禾按照规矩去了王帐,跟阿滕王拜别。
阿滕王身体愈差,正陷入沉睡,凤禾没有进去,只站在门口掀开帘布往里面看。
阿滕王躺在床上,强壮的身体佝偻下去,两颊凹陷,头发花白,他曾经是郯阴最英勇的狼王,如今狼王已老,再无法撕咬猎物。
他年轻时四处征战,战绩卓绝,那些年是郯阴最强盛的时候,连大彧都要向郯阴送来公主和亲,现在时移世易,郯阴不得不向大彧低头,送去质女换来短暂的和平。
凤禾看着他,心情复杂。
她母亲是大彧送来的和亲公主,虽然不是皇室中人,却是大彧皇帝亲封的昭华公主,本该在郯阴享受到最尊贵的一切,却在新婚之夜因为帐篷起火而被灼伤毁容,自此以后阿滕王再未踏足过母亲的帐篷。
凤禾出生后,阿滕王将喜讯传遍了郯阴十三部,大家都以为阿滕王对她这个女儿极其喜爱,却不料此后阿滕王虽然经常大张旗鼓的赏赐凤禾,却对她不闻不问,还把她和母亲的帐篷迁去了最角落的位置。
凤禾从小到大都只能远远见到阿滕王,除非是她必须参加的宴席,否则阿滕王不会见她,他们私下没有接触,凤禾连一声‘父汗’都没有叫过,久而久之她就习惯了,只唤他一声‘阿滕王’。
她小时候也曾渴望过父爱,毕竟大家都说她的父亲是位英雄,所以有一次她偷偷跑去王帐,躲在帘布后面偷看,阿滕王却只看了她一眼就让人把她带走,在那一眼里,年幼的凤禾没有看到丝毫父爱,阿滕王神色冷漠,目光近乎厌恶,好像她跟路边的野草没有区别,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去找过他。
事实证明,阿滕王的确不在乎她这个女儿,不然也不会把她送去做质女。
凤禾放下帘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若她此去能为天下带来太平,哪怕只是短暂安宁,她也是愿意的。
郯阴风雪弥漫,常年都很冷,今日也不例外。
凤禾站在母亲的坟墓前,寒风吹拂着她身上的斗篷,远处是等候她的护卫。
凤禾跪在地上,把一束黄色的冰凌花插到墓碑前,轻声道:“娘,我要去中原了,那里是您的家乡,我想去看看。”
她在墓前跪了许久,身后几次传来催促声。
凤禾擦掉脸上的泪,目光坚定地盯着眼前的墓碑,“有朝一日,我定会带您回故土。”
她平复好情绪,对着墓碑磕了一个头,转身走到马车前。
史尔带着护卫站在马车旁边等她,目光一直如有实质的跟随着她。
凤禾淡淡扫了一眼,阿滕王派给她的护卫不过十人,而大彧派来的兵将有五十人,阿滕王派来伺候她的婢女倒是不少,除了从小就跟着她的贴身婢女青古外,另外还有十六名婢女,个个秀貌,身姿窈窕。
这十六名婢女表面上是她的婢女,实际上是送去大彧的美人,日后她们若是能被送入大彧臣子家,就是郯阴的眼线,阿滕王这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史尔留意到她的目光,淡淡扫了那些女子一眼,“这些人绑在一起都不如你美。”
寒风吹动凤禾的裙摆,她站在一片雪色里,姿容清滟,如一株摇摇欲坠的雪莲,一身雪白衣裙,鬓边插着白色绢花,唯有檀唇嫣红,愈发动人。
史尔心神一荡,轻轻挽起她耳边的一缕青丝,声音压的很低,“阿缇雅,你求求我,说不定我就心软了呢?别总这么倔。”
凤禾偏头躲开他的触碰,眸中闪过一丝厌恶,提着裙摆一步步走上马车,头也不回道:“我有中原名字,是我娘给我取的,下次见面,你或许可以叫我凤禾。”
她的声音飘散在寒风中,马车滚滚而去。
史尔恋恋不舍地看着马车走远,眼中有几分可惜和遗憾,更多的却是对权力的渴望和野心。
寒风吹进马车里,轻轻浮动着纱帘,凤禾抬头远望,朵兰塔站在高高的山坡上,默默注视着她。
她们就这样不含情绪的看着彼此,直到渐行渐远。
再见不知何期。
……
郯阴到大彧路程遥遥,郯阴境内雪路难行,队伍里人多,又带着女眷,走得比正常脚程要慢,恐怕要一个月才能抵达京城。
黄昏日落,一行人稍作休息。
凤禾坐在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看着荒漠上翱翔的苍鹰出神,队伍已经走了三日,这里是郯阴和大彧的边界处,再往前走,就彻底远离郯阴了。
凤禾在郯阴生活了十六年,对郯阴却并无太多感情,与之相反,她对大彧反倒有着几分好奇,这些年母亲时常说起家乡的风土人情和衣饰美食,她一直有些向往。
青古走过来,把干粮递给她,“王女,您多少吃点吧,今晚要连夜赶路,马上就要出发了。”
她是从小跟在凤禾身边的婢女,父母都已经不在了。
凤禾接过干粮,抬头时对上一道冰凉的视线。
对面坐着那十六名婢女里,其中最貌美的那一个就是视线的主人,凤禾打量两眼,认出对方是一个部落首领的女儿,好像叫伊尔玛,因为是奴隶所生,平时不受父亲重视,没想到她也会被送去大彧。
凤禾不记得自己跟她有什么恩怨,索性不理。
她转过身背对着众人摘下面纱,低头咬了一口干粮。
她知道自己有一张容易惹事的脸,所以这几天一直戴着面纱,不曾在马车外摘过。
凤禾低头喝水,闻到水中有一股淡淡的味道,她警觉的顿了一下,慌忙站起身,朝着其他人大喊:“水里有毒!”
众人受惊,纷纷变了面色,吓得扔掉手中的水碗。
大彧的护卫首领赵利快步走了过来,“发生何事了?”
“有人投毒。”凤禾飞快四处查看,把所有人的水都检查了一遍,发现只有她碗中的水有毒,不由皱了皱眉。
她惊疑不定地看向护送她的这一行人马,暗暗心惊,投毒的人肯定就在他们之中,她这一路恐怕不安全,必须把这个人找出来。
赵利搜寻一圈,回来拱手道:“王女放心,此事交给我来查,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凤禾心绪难宁,心不在焉的点点头,转身吩咐,“以后的吃食都要经过我的查验才能用。”
“是。”青古咽了咽口水,心有余悸地应下。
赵利眼中暗色一闪,低下头去。
夜里继续赶路,直到走出山坳后,众人才停下原地休息,这里近百里内都没有人烟,只能在山林里露宿。
马车宽阔,凤禾没有出去搭帐篷,就夜宿在了马车里。
乌云蔽月,林子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飞鸟略过树梢的声音,凤禾蜷缩在塌板上安静的阖着双眸,却全无睡意。
寂静的夜色里忽然响起一阵呜呜声,像是被堵住嘴发出的声音,凤禾一下子睁开眼睛,从塌板上坐起来,侧耳细听,又在寒风的裹挟中接连听到几道相似的声音。
青古陪凤禾睡在马车里,睡得特别沉,被凤禾推了两下才醒过来。
她睡在靠窗户的地方,凤禾指了指窗口的方向,青古按照凤禾的指示,睡眼惺忪的掀开帘子往外面看了一眼,顿时吓得全身一抖,张开手臂挡在凤禾身前。
掀开帘子的一刹那已经足够凤禾看清外面的情况。
那些大彧官兵竟然趁着月色潜入婢女们睡觉的地方,意图不轨!有几个已经捂住婢女的嘴,压在了她们身上。
郯阴那十名官兵竟然事不关已的睡得正酣,丝毫没有想要保护这些婢女的意思。
凤禾咬紧下唇,眸中满是冷色。
这些人分明是见色起意,想要在荒野之地就毁了婢女们的清白,若让他们成事,这一路婢女们都将彻底沦为他们的玩物!
青古吓得瑟瑟发抖,外面逐渐变得吵闹起来,婢女们用力挣扎着,有人推开捂在嘴上的手,拼尽全力大声呼喊救命,尖锐的叫声和哭泣声划破静谧的夜色,令人不寒而栗。
凤禾豁然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王女!”青古惊呼一声,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凤禾站在马车上,冷眼看着林子里的混乱,这些人并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停手,只是轻蔑的看了她一眼,就继续兽行。
伊尔玛在距离她最近的地方,赵利正拉扯着她,她面色惨白,衣襟的领口已经被扯开大半,眼睛里全是惊慌和害怕。
“住手!”凤禾大喝一声。
兵将们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为所欲为,只有婢女们都哀求的看了过来。
“我让你们住手,你们是没听到么!”凤禾厉声呵斥,眸子里蕴着怒火。
赵利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不紧不慢的站起来,脸上满是淫邪的笑容,“王女,你最好看清楚自己的身份,不管你以前是王女还是千金贵体,到了我们大彧境内,你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质女,别说是她们,就算是您在路上被‘山匪’侮辱了,陛下也不会怪罪我们。”
凤禾能听得出来,他是在威胁她。
她当然清楚,在成为质女的那一刻,她就沦为任人宰割的羔羊,郯阴能把她送来做质女,就不会为她跟大彧撕破脸皮,她对大彧来说也只是一颗微不足道棋子,只要她不死,就不会有人追责,所以这些人才敢这么有恃无恐。
凤禾眸色沉了沉,如不见光亮的暗夜。
此去大彧,还有将近一个月的路程,这些大彧官兵如果不安好心,还有很多方法可以折腾她们,光是绕远走路就能累死许多婢女。
婢女们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凤禾心念流转,从怀里掏出一包粉末,扬手撒了出去。
夜里风大,粉末很快朝众人吹去,众人纷纷停下动作,咳嗽声一声连着一声。
赵利用手扇了扇,气急败坏道:“你胡乱撒什么东西!”
凤禾目光没有丝毫畏惧的盯着他,淡淡吐出两个字,“毒药。”
顷刻间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面庞露出一丝惊恐。
赵利连忙抬起袖子捂住口鼻。
凤禾风轻云淡的瞟了他一眼,“晚了。”
赵利脸色变了变,忽然朗笑一声:“你少在这里诓骗我们!一点面粉而已,你堂堂一个王女,岂会随身携带毒药?”
凤禾不慌不忙的弯唇一笑,“你也说了,我堂堂一个王女,岂会无缘无故带面粉在身上?”
赵利面露迟疑,相比起毒药,一位王女显然更不可能随身带着面粉。
青古鼓起勇气,扬声道:“我们王女自幼跟于神医学习医术,能医会毒,你们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打听。”
赵利神色一震,难以置信的抬起头,“于明翁神医?”
青古微微抬起下巴,“名扬天下的于神医,除了这位还能有哪位?”
大彧官兵心里纷纷打起鼓来,赵利亦是脸色难看。
顶顶大名的于神医他们自然听说过,据闻于神医一直四处游历,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是他老人家年岁已大,听说已经于前年过世,没想到竟然还留下一位徒弟。
赵利心思百转,狐疑的看向凤禾,“我们凭什么信你?于神医是大彧人,怎么会收你这个郯阴王女为徒?”
凤禾面色平静地迎上他试探的目光,“你声低气短,舌红易汗,乃是肺气不足之兆,是不是天气愈冷皮肤俞是干燥瘙痒,甚至出现余沥不尽之兆?”
赵利神色一震,拳头一下子收紧。
她没有给他把过脉,竟然都能说的半点不差。
凤禾淡淡道:“你们可以不信,只是一月后若是没有解药,你们必要肠穿肚烂而亡。”
赵利目光审视地盯着凤禾,见她神色不慌不忙,好像真的胜券在握,终究不敢冒险。
他脸上神色阴沉下来,“你想如何?”
凤禾目光扫过他身后那些为非作歹的官兵,冷声道:“你们想要解药就把我们安然无恙的送入京城,否则谁都别想活。”
那些人纠结了片刻,终究讪讪松开了手,放开了怀中温香软玉的美人,毕竟刚才那些药粉随风飘过来,谁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吸到,想要保命只能确保万无一失。
婢女们慌乱爬起来,纷纷啜泣着跑到凤禾身侧,像是寻求庇护的幼兽一样紧紧围着她,郯阴的十名护卫这个时候才装模作样的醒过来,假装护在她们身前。
凤禾扫了一眼这些贪生怕死的护卫,不指望他们真的能派上用场,只让他们在远处守着,聊胜于无。
她低声安慰了婢女们几句,叮嘱她们最近都要结伴而行,切不可落单,大家连忙点头。
伊尔玛整理好衣襟,倨傲地抬起下巴,“解药,刚才那些药粉我们有可能也吸入了。”
凤禾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远处一直盯着她们的赵利,只道:“入京后我自然会把解药给你们,不必担心。”
伊尔玛还想说什么,凤禾已经掀开车帘走了进去,她只能闭上嘴,眼中闪过一丝恼怒。
青古惊的满头冷汗,到了马车里才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王女,刚才吓死奴婢了,幸好您随身带着毒药。”
凤禾拢了拢身上的狐裘,闭上眼睛,“哪来的毒药,不过是些驱逐蛇虫鼠蚁的粉末罢了。”
青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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