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你……你是孤的表弟

宴设曲台,金炉沉香,布席罗帐,酒香四溢,丝竹缓奏,群臣环坐。

灵萍身着朝仪华服,佩缀金翠,缓步而来,百官起身行礼。她眸光如电扫过席间,蓦地顿住——

林枫一袭玄青朝服,立于群臣之前,姿态挺拔,腰间玉带束得极紧,身形几无起伏,分明是……裹腹而来。

灵萍心中猛然一滞,目光不动声色地凝在他的身上,如山峦般沉重,眸色微沉,半晌未移。

她指尖轻扣案几,掌心已略有薄汗。那玉带绷在林枫腰上,强行扼制的腹部丝毫不显,她知道要多痛才缠裹得如此平整。

灵萍又忧又怒,原本含笑的唇角微微收紧,神情缓缓冷了下来。她强压心绪,面无表情,没有言语,淡淡地颔首,示意宴会开始。

林枫稳稳站着,面容清肃,姿态笔挺。

可他此刻几乎是在以一口真气吊着身子,玉带勒得他腹部如绞,胸口更是闷得难以喘息,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要拉扯到肋骨深处,痛得他眼角发颤。

丝竹声起,群臣举盏言笑,林枫坐入席间,刚一屈身,便觉整个后背像要断了一般,酸痛贯穿腰骨。

他掩袖轻咳,眉头紧锁,眼前光影一片恍惚,耳畔如有轰鸣。

宫人奉酒,众臣纷纷起身祝颂。林枫举杯从容,可脊背僵直汗湿,双肩紧绷,只勉强坐直,挺起腰背,唇边挂着淡淡的微笑,面色却愈发苍白,握杯的手早已冰冷。

他胸口更加憋闷,气息滞塞,腹中胎儿似也觉出林枫的不适,如滚石般翻涌,小腹时而绵绵抽痛,时而被胎儿从内里猛地一顶,仿佛要挣脱这层层禁锢,直令他坐立不宁,既不敢低头,也不敢动弹,只怕稍一放松,那腹中的躁动便会越来越激烈。

林枫一只手藏于袖中,悄然掐住后腰,力求不让身形晃动,手掌微微湿冷,另一只手早已悄悄落在腹部,借着衣摆遮掩,极轻地施力,以缓那逐渐加剧的胎动之痛。

他能清晰感到来自主座的沉沉注视,却始终不敢抬眼回望。那道目光仿佛带着千钧之重,像炭火般灼在他脸上,是一种令人动摇、几欲崩溃的深痛,藏着怒意,藏着忧伤,藏着浓浓的不解与心疼。

宴会开始不久,丝竹笙箫初起,歌舞袅袅而至,觥筹交错之间,灵萍浅斟一杯,举盏而起,眸光扫过满座,朗声道:“愿天佑大胤,社稷安宁。”

她将盏中清酒一饮而尽。群臣纷纷起身,齐声称颂,尽皆满饮。

丝竹再起,箜篌、琵琶、笙笛杂奏,玉盏盈香,歌舞翩然。

灵萍唇角含笑,眉眼间已隐隐浮现出不耐之色。她稍稍侧首,便见林枫身姿挺拔,神色淡淡,玉带束得紧紧的朝服下背脊微绷,杯未动,筷未起。

他长睫低垂,眉宇间虽极力掩饰,仍掩不住几分疲惫,面色苍白,唇边勉强挂着一丝笑意,可握杯的指尖轻颤,额间冷汗斑斑,一举一动间皆藏着难以察觉的痛楚。

灵萍心中一紧,原想借词散席,好让他早些回府歇息,刚欲开口,忽听得身侧一声清脆轻拍。

“啪——”

丞相公孙婴负手而立,向前踏出半步,满面笑容:“今宴正浓,臣等斗胆进一小礼,以贺陛下盛德昭昭。”

话音未落,笙簧骤止,鼓瑟弦绝,殿中骤然安静。众人尚未来得及细思,一道泠泠琴音徐徐流泻而来,宛若春雪消融、溪水潺潺,又若流云飘渺,清婉缠绵,悠远凄婉,空灵如梦。

一时之间,群臣皆屏息,雪落可闻。

灵萍神色轻动,转眸听辨,不觉胸中一震。

林枫原本勉强支撑着坐姿,这一瞬心神却仿佛遭了重击,蓦然抬首。他指尖颤了颤,紧紧握着杯盏,酒水微晃,滴落在衣袍之上,却似未察。

林枫静静听着那曲音流转于殿中,千丝万缕的往事从记忆最深处缓缓浮现。

是《长相思》。

丈人崖上,琴声缥缈,曲意绵长,漫山秋叶,清风穿林。那是少年初识心悦之人时,永难忘怀的缱绻情思。

琴音未止,旧忆重回,林枫心头刺痛,腹中又有微微抽动。他悄悄将手覆上紧缚腹部的素缎,掌心轻颤,咬牙强忍。

帘幔轻掀,一少年抱琴而入,低首而拜,鬓发清润,肤若凝脂,姿态端谨,仪容之清雅出尘,竟如山间白鹤初现。

“此子何人?”灵萍眉头略挑,收敛神色,声音淡淡。

公孙婴含笑拱手:“禀陛下,会稽虞氏子弟,今日幸蒙召入,敢献一曲旧谱,为陛下贺。”

那少年眉眼垂敛,不卑不亢,音若玉石轻叩:“臣会稽虞氏句容房,名采。”

灵萍微愕,低声自语:“虞采?”

她凝神细看,那白衣少年的五官柔和,面容之间隐有几分熟悉之感。

灵萍盯着他的眉骨与鼻梁看了片刻,忽地神情一凛,似是呓语般喃喃道:“你……”

虞采略抬起头,双眼澄澈沉静,与她时时梦见的那个人慢慢地重合——

那面庞之清隽、眉目之秀逸,竟有五六分似灵萍那早逝的父后虞锦时。

虞采温和而恭敬地低声道:“臣父虞钧时,乃孝慎后之从弟。”

灵萍心头震动,刹那间只觉眼前恍惚,仿佛梦回幼时,回到那曾伏在父后怀中,静听雪落、细嗅梅香的时光。

她顾不得君臣礼仪,竟缓缓走下御座,一把握住了虞采的手,声音微抖:“你……你是孤的表弟。”

虞采神色不变,低头轻颔。

灵萍仿佛压抑许久的情绪一下溃堤,神情激动,语调发涩却含着笑:“好,好,好——”一连三声,皆带颤意。

她深吸一口气,牵着虞采的手,将他带至自己席侧,吩咐赐座斟酒。

灵萍眼神罕见的温和,唇边满是发自肺腑的欢欣,柔声唤着表弟,问起虞氏诸事,话语之间满是亲厚之情。

她与虞采执盏共饮,他亦不推辞,仪容端秀,风姿俊逸。

殿中群臣皆起身拜贺:“贺陛下得亲族所归,宗脉血统日益繁荣昌盛。”

林枫静静望着那执手共饮的两人,目光在灵萍那璀璨的眼中停驻了许久。

她颊边的笑意是如此灿烂,修长的手指扣在玉盏上,莹白如雪,姿态娴雅。

他的双眸缓缓垂下,落在那两人交握的指间上,再也移不开。

灵萍自虞采入席后,凤目竟未再落他一眼。

林枫心中伤痛不已,眼前热闹席面如雾中灯火,遥远而模糊。他只觉心头针扎似地一跳接一跳,刺痛难忍,胸口仿若被千斤巨石生生压住,越压越重,令他憋闷至极,几欲窒息。

腹中才稍稍缓和的胎动又隐隐泛起,林枫强迫自己屏住呼吸,掩饰剧烈翻涌的情绪,可掌心早已湿透,一手死死攥着酒盏,而袖下指节发白,另一手悄然捂上小腹。

酒香绕殿,笙箫再起,耳边丝竹鼎沸,席间喧嚣,满堂喧哗,群臣杯盏交错、笑语嫣然,他却如被抽离于这片热闹之外,孤身一人陷入冰原。

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暖风送香,林枫仿佛置身寂寞雪中,全身止不住地发冷,寒意自脊背一线缓缓爬至四肢百骸,往骨髓里渗,直入心肺,连指尖都颤着沁出汗来。

内息紊乱似乱丝缠喉,真气无法贯通,逆流翻涌,阴寒之气自丹田处蔓延而起,反扑而上,纠结不休,牵动他腹中胎息。

胎儿骤然躁动起来,似拳似脚地猛烈翻腾着,每一次扭转都似刀绞入腹,直引得林枫肚内连连抽痛。

裹腹素缎与玉带束得太紧,原本圆润的腹部此刻激烈挣动,他全身僵直,只得死死掐着后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强撑着清明。

脐下牵扯成团,绞得林枫胸口发闷、腰背酸软,冷汗一滴滴滑下鬓角,湿透颈侧襟领。

他额角突突跳动,眉头蹙得几欲并拢,头晕目眩,耳边轰鸣,恍惚中他将近作呕,忍着一口气不敢泄出,微靠着案角强撑身子,才没让自己倒下。

夜宴终是在群臣贺酒欢笑声中缓缓散去。

林枫面色如纸,眼角泛红,双唇惨淡,慢慢起身,目光下意识投向主位方向,只见灵萍含笑轻执虞采手臂,并肩而行,姿态亲昵。

她衣袂掠过如风中霜雪,渐行渐远,未回头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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