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伏宴猛地站起来,他知道自己从未见过黎巫小时候的模样,包括过去的沈乱和扶星,但是就在刚才他走神的那一瞬间,那三个人的样貌是那样清晰,就好像他们真实存在自己的记忆里。

这并不正常。

“怎么了?”黎巫发现伏宴的异样。

听到黎巫在对自己说话,伏宴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太对劲。

黎巫突然伸手在伏宴的下颏轻轻勾了一下,然后注视着自己指尖上的水珠;“你冒汗了。”

伏宴一愣。

修道之人可以通过法诀控制身体的感知,不论冬暖夏凉都保持在一个舒适的程度,而且伏宴已经修至臻境,心绪极少出现波动。

“你想到什么了?”黎巫侧目看他。

“……”伏宴摇头,“水边寒凉,早点回屋歇着。”说完就走了。

黎巫若有所思,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伏宴这副表情,伏宴刚才,是想到了什么呢?

突然,嗖地一声,一支箭凌空飞来,被看似还在沉思的黎巫头也不抬地截住,他取下剑上的纸卷,抖开一看,脸冷下来,一手将纸揉碎,随风飘去。

——吾儿阿黎,数日未见,甚是想念。

黎巫躺下去,懒洋洋地晃着腿,懒得搭理。

一会儿,黎巫翻了个身。

一会儿,黎巫扯了根草叼着。

又过了一会儿……

黎巫烦躁地坐了起来,吐掉草根,看着天边被乌云藏起只漏出一点光的月色,发了一会儿呆后,起身几个纵越离开了伏宴的府邸。

而被心事纠缠的伏宴竟未在第一时间发觉他的离开。

黎巫觉得自己简直是鬼迷心窍,明明对沈乱恨得牙痒痒,可在接到他的字条后还是忍不住想去见一见这人,看看他到底想做些什么。

他按照字条的提示一路寻找,发现沈乱所指的地方是京城有名的闹市,入夜后这里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为了不被巡逻的守卫发现自己,黎巫在打算在路边的摊子上买个面具遮掩一下面容。

“哟,这位小少爷,看看我这摊子上摆的,都是自己亲手做的,您看看喜欢哪个,戴上试试?”正在卖力吆喝的摊主看见来了个穿着体面,容貌姣好的小公子,眼睛一亮,热情地打起招呼。

黎巫左挑右选总是觉得太过幼稚。

“您看这猫咪面具怎么样,活泼可爱,最适合您这个年纪的小娃娃。”摊主拿起猫咪面具在黎巫面前晃了晃。

黎巫摇了摇头,他一个成年人戴这么可爱的面具做什么,然后便伸手去够那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娘,这个面具好可怕,它旁边的那只兔兔好可爱!”身旁飘来一个脆生生的童音。

黎巫默默地收回了手,大晚上戴鬼面具确实有些不好。

算了,只是临时拿来遮脸的,那么挑剔做什么。这样想着,黎巫便随手拿了一个面具,留下一小块碎银便离去。

“诶?小公子,那面具不值这么多钱,您给太多了!别走啊,我给你找钱!”

那灯下的红衣少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渐渐远去。

黎巫有些嫌弃地盯着手中这粗制滥造的小狗面具,还是戴上了。

因为带着面具,不时有路过的小孩嘻嘻哈哈指着黎巫笑。

“爹爹,那只小狗狗真可爱。”一个坐在父亲肩膀上的小娃娃扯着父亲的衣服大声道。

黎巫目送那对父子走了好远,静静地站了片刻。

其实沈乱在他小的时候也会把他扛在肩膀上,背着他在园子里转圈圈,有一次甚至瞒着扶星带他去了很远的天界边缘看星星。

回来以后扶星气得拿剑追着沈乱打,沈乱一边大笑着一边逃命,还不忘给黎巫扮鬼脸。

这一次游玩的代价就是黎巫很长一段时间没能看到沈乱,他猜想沈乱应该是又被禁足了。

年纪尚小的黎巫没有意识到神魔的区别,没有意识到沈乱和他对整个神界来说是作为异类的存在,而扶星也因为嫁个了沈乱生了一个半神半魔的孩子而备受指指点点。

直到后来,黎巫才知道自己在神界是怎样一个不受欢迎的存在,真正对他好的也只有扶星,半个沈乱,还有倾文。

黎巫顺着人流,走到城西的河边,许多人聚集在这里放河灯,他便也来到河边,蹲下来看着五颜六色的河灯浮在水中,随着河水热热闹闹地流向远方。

真像神界的星河。

倾文从前也给他做过河灯,但是神界没有河水,倾文给他放到了人间,他便趴在栏杆上看着那灯越飘越远,然后变成了一个点消失不见。

黎巫看灯看得津津有味,没注意到旁边站了个人。

“这么喜欢河灯,怎么不也放一盏?”那人在一旁看了半天,眼睛一直盯着黎巫,突然开口说道。

黎巫抬头对上一个小猫面具。

“……”黎巫沉默了半响,垂下脑袋继续看着河里,“沈乱,你一个活了大几千岁的人了,能不能不要戴这种幼稚的面具。”

“好呀。”沈乱笑嘻嘻地从袖子里又变出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套在小猫面具的上面。

“哇!有鬼啊!”一个小孩尖叫出声,顿时周围的小孩都大叫大笑着作鸟兽散。

快跑吧,你们面前这个是真正的大魔头,会吃小孩的。黎巫默默地想。

沈乱晃晃有些沉的脑袋;“这不是很可爱嘛,怎么个个都跑得这么快?”

黎巫真是服了这个幼稚鬼,他起身,与沈乱面对面站着;“你找我出来到底什么事。”

“当然是带我的宝贝孩儿赏河灯赏月亮啊。”沈乱张开手臂,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人间确实比乌烟瘴气的魔界来的有意思,好吃好玩的也多。”

“最近人界各处突然冒出了许多魔物,都是你从魔界引来的?”黎巫道。

沈乱毫不在意地说道;“我不过是开了几个通道,它们自己要往人界跑,我也拦不住啊。”

黎巫才不信他的鬼话;“老鼠才喜欢到处打洞,你身为魔尊不好好管理你的魔界,把你的狗放出来咬人,还说不是故意的?”

沈乱噗嗤一笑,这一句话把他和他的魔子魔孙都给骂了一遍,小家伙真是越来越口齿伶俐。

“沈乱,”黎巫突然说道,“你回魔界去吧。”

沈乱的笑容不见减退;“我不。”

黎巫突然觉得非常累;“你留在人界有什么意思呢?你从前就看不起人类,征服这么脆弱的人类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意思,如果你真的想要乐趣,你可以带着你的手下们去攻打神界,去挑战那些天神,他们足够给你解闷。”

“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沈乱点点头,“不过神界那些老脸我已经看腻了,短时间内是不想在看到他们。”

“说起来,”沈乱突然笑道,“阿黎这么努力劝我回魔界,莫不是怕那个人输给我?”

黎巫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他忍了又忍,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设下这场对决?谁输谁赢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和伏宴并没有任何仇怨,如果是因为我对你动了手,那也该是我来和你对决。”

沈乱叹息道;“阿黎当时实在是伤了为父的心,你为了那些人类,对自己的父亲兵刃相向,若是扶星知道了指不定多难过。”

“当时是我的错,”黎巫说道。

沈乱满意地点头,却听得黎巫又说道;“不过即使再回到那一天,我还是会那样做。”

“……”沈乱上扬的嘴角垂了下来,”放弃吧,你阻止不了这次的生死较量,就像当初你的母亲阻拦不了我离开神界一样。”

“就算你再不甘愿,你喜欢的那个道士,最后也会死在我手上。”

黎巫实在是受够了沈乱这副样子,他忍不住吼道;”你以为我真的只是为了伏宴!”

“虽然你可能忘记了,可是我还记得,你是我父亲!”这一个月来一直努力压抑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黎巫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抓着,疼得让他想要掉眼泪,“母亲走了,你就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我被遗忘在人界这么多年,你从没想过来找我,却还质问我为什么不帮着你这个父亲?”

沈乱一言不发,眼中染上了郁色。

“你觉得自己被束缚在神界的这么些年过得憋屈,可母亲和我的痛苦你从来没有在乎过。”

“在人界的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自己不被任何人需要,事实上也是这样……”

黎巫的声音越来越低落,到最后一滴冰冷的水滚落在他的掌心,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

“一觉醒来不知道自己是谁,身份是假的,亲人是假的,你不觉得可笑吗?”

“重新想起来过去的时候,我又是难过,又是开心,难过是因为母亲已经不在了,开心是因为至少你还活着,至少在这世上,我不是一个人……”

“可是现在,我这唯一的亲人和我喜欢的人必须要死一个,你让我选?你让我怎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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