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多久,重姒极轻的叹口气,庄与的小指不可察觉的一颤,目光落在她的面上。
重姒伸出手指抚摸过红莲坠子细腻的纹路,低声道:“当年我从长安被人带走,一路颠簸,到了巫疆神月教,跟着一群同我一样大的小孩子修习蛊术。我们要用自己的鲜血喂养还未苏醒的蛊蛹,这也是一次残忍的淘汰,如果在既定的时间里,喂养的蛊没有化蛹成虫,或者把它养死了,这个小孩就会被送去做更低等的蛊奴。化虫的蛊长大些,就会让它附在心口上,以心血喂养。那蛊在心血的喂养下变得殷红,再慢慢变得薄透,直到有一天,蛊成了空壳,喂养它的宿主,自此便成了蛊,这是,巫蛊修习的入门第一步。”她在庄与和景华紧绷的心弦下缓缓地说:“往后,这样的事情会不断重复,等那些蛊虫不再有用,就会自己开始种养更厉害的蛊,用更多的心血喂养……蛊食人心血,也会麻痹人心,会让人百毒不侵,也让人无情无念。甚至,还会让人拥有一些奇妙的变化。”重姒抬头看向二人:“他们把那种变化称为‘神迹’。”
她笑着摇头:“到那不过就是中毒的迹象罢了。”
庄与握紧了茶盏,面色微微发白,重姒只当是他听着这些话吓的,笑着道:“别怕,”她说:“别怕,没什么吓人的。你们听着很奇怪是不是?好好的人,用毒养足了他,直到他的身体不能承受,因为中毒而产生异于常人的变化和行为,怎么就是‘神迹’了?这个人,怎么就能被奉为‘神明’,得教徒信奉追随了?这种事情理解起来没那么复杂,都是一样的,佛求涅槃,道问飞升,不过都是在某种规矩和理论教义下,追求一种大家都认可的高度和境界罢了,至于是不是真的,又有什么要紧,那是一种信念,信念就是要至虔至诚。”
“这世间争来斗去,不都是这样的么?为某种信念而争,为某种规矩而斗,只要能登上顶峰,算计,杀戮,鲜血,都会变成耀目的荣光,变成人人奉承的功绩。你们如此,我也如此,如果你们不能放下刀戈,凭什么我就该轻易放弃苦修数十年的所得?”
红莲坠子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摸上去格外细腻温润,如同婴儿的皮肤,又如同质地极好的暖玉,贴在肌肤上就有温软而柔腻的水烟缠绕,渐渐的渗入道肌肤里去,舒服到不忍心再放开它,这的确是件神奇的东西。
“我知你们是一片好意,可是我,还没有到可以舍弃一切的时候。”
……
入夜时,庄与敲门进到景华屋里,将那只红莲吊坠的盒子给了景华:“我不能说服她,她也不愿听我的,或许有一天,她能听你的。”
景华苦笑:“若她能听我的,当年我就能带她走了。”他见庄与神情怔怔,面色浮着虚白,一副神情脆弱的模样,接过东西道:“那我便替她先收着了。”
景华夜里睡的很轻,外面响起动静,他便醒了。
好像是有人出了门去,他起身出门看,见重姒的房门紧闭,而他对面庄与的们开着,轻盈的纱帐在穿堂风里拂动,不见人影。
景华下去寻人,很快便看见了,敞亮澄澈的月光底下,一片湖水清亮如镜,映着天上的月,庄与立在湖中一块青石上,一身轻薄的雪白袍子在月色里浮动,在朦胧的水光波影里虚幻成一道梦影,与水天融成一色。
景华默然的看了他一会儿,忽的瞧见他从袍摆底下伸出一只赤足,用脚尖点破了平静的水面,破碎的水波把他的影子晃成波澜,他瞧了片刻,又蹲下身去,用手指碰湖水,垂落的袍子和发稍浸没在水中。
景华不知庄与半夜为何跑到此处来玩水,也不知他瞧着水中倒影中的什么那般出神,只觉得他站在一方小小的青石上,让人心惊胆战的,很是危险。
他走过去,唤庄与的名字,他听见了,转过脸来。
“庄与,”景华声音低沉,他站在湖边,水中也倒映了他的影子,他朝着庄与招手,说:“过来。”
庄与望着他,缓慢地反应了一会儿,然后听话的站起身,赤足踩着青石走回来,水中的影子和他一起移动,逐渐的靠近岸边的倒影。
走到最后一块青石的时候,他却不动了。
庄与站在青石上,沉默地看景华,又看过他的手,不说话。
景华也望着他,庄与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地皱眉,露出不满的情绪,然后纡尊降贵般的抬起他自己的手,又看着景华。
这次景华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要他扶他下来。
景华心中好笑,偏偏不动,还把两只手朝后背起来,装作不明白地看他。
庄与便又皱眉,似乎有些没办法了,颦着眉,他歪头,又开始若有所思地盯着景华看,景华便也由他看。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对望了一会儿,景华正想着认输,叫庄与回去休息,庄与却忽然地掩着袖子打了个呵欠,倦意顿生一般的,眼皮磕在一起,闭着眼睛就要睡着了。
景华眼疾手快地揽住了要倒进水里的人,本想着要把他扶稳,可没想到庄与比他想象中的要轻的多,他受了力,便就势倒在了他怀中,头枕在了他的肩上,呼吸擦过他的颈侧……
柔软温热的嘴唇碰过景华跳动的颈脉,他狠狠地怔了一下,有一瞬间,浑身的血液仿佛凝滞了,不知道该朝着哪个方向流动……
景华足足愣了有好一会儿工夫,才低头看枕在他肩头的人,庄与竟然就这般的枕在他肩上睡了过去,呼吸绵长,神色平静,他的手指还勾着他的袖子,对他毫无防备的,睡得很安稳。
庄与脸颊上那颗红色的小痣,晃在景华眼皮子底下,那般夺人眼目,鬼使神差的,景华抬起手指,轻轻地碰了碰那颗小痣,感受到指腹传来的,别样的细腻温柔,是肌肤的温度和触感。
景华想把他叫醒过来,提了声,却变成了叹息,不忍心叫了。
他把人打横抱了起来,抱回了房间,放在榻上,又掖好被,尽心尽力地伺候秦王安寝。
屋内檀香的味道很浓,让人神思倦怠。
庄与的手指还勾着景华的袖子,睡着了也没松,景华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手指小心地从袖子上拿下来,榻子上睡着的人好似察觉了什么,不安地动了动,景华握着他的手,等了一会儿,才见他又睡安稳了。
景华默默然叹气,感叹这秦王也未免太过娇生惯养,他就不一样,虽然身份贵重,但这些年一个人东奔西顾,早就不需要人侍奉在侧!到底还是娇气,瞧这细皮嫩肉,瞧这玉指纤纤,便知是没吃过苦的。
半夜不乖乖在床榻上睡觉,还梦游去水边看月亮,那般危险,分毫不觉。
难怪秦王出行,需要近侍贴身不离的照顾,
他又禁不住想,不知在秦宫时,庄与身边是否也会有人这般侍奉伺候?在他梦游时抱他回榻,在他皱眉时轻言安抚,掖他的被,握他的手……
不知怎的,景华心里很明白那些侍卫绝不会这般僭越,可他就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越是胡思乱想,景华心头便越是有些不是滋味儿。
大概是嫉妒,嫉妒让人生气,让人变坏。
天生贵胄的太子殿下都没让人哄着入睡过,他一个逆臣,竟如此娇纵优渥!
景华垂眼瞧着,越瞧越来气,一气,坏劲儿就上来了。
屉子里的一卷红绳儿被他拿了来,一端系在了庄与的手腕上,秦王的手腕玉骨雪肌,绑着红绳煞是好看,景华在他腕子上缠绕了好几圈儿,然后绕着床柱绑了几圈,绑完了,他还嫌弃不够坏,牵着那红绳儿,穿过秦王的榻间帐子,绕过屏风,穿过门缝,到了他自己的屋子里,拉着长度,躺在自个儿的榻子上,他把另一端绑在自己的手腕上,这才满意了,乐滋滋地想着明日庄与气急败坏的样子,闭着眼睛寻梦去……
这一觉,景华竟难得睡得安稳深沉。
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他惊坐而起,见红绳还绑在自己的手腕上,另一端却已经被割断了,无力的垂落在地上。景华望着腕子上的红绳,呆坐了片刻,揉了揉眉骨让自己清醒,立在窗前吹风醒神时,看见了庄与。
晨曦下的禅宫一片天青广阔,水韵悠然,庄与坐在瀑布下的一方棋盘前,正饶有兴致地研究着。
但他并非是在研究棋局,那棋盘由山石打造,只有一人位,对弈位上是个石头仙人,这棋盘暗藏玄机,底下有个机关,每按动一次,棋盘上便会出现机妙棋局,是一个人也可以玩的起来的消遣。移开石头仙人,二人亦可对弈。这会儿庄与正玩那机关,抬手投足间,禅风卷动雪白的袖子,露出手腕上一段红影儿,和面颊上的红痣相映成色。
景华下了楼,挨过去,抵着拳,心虚地咳了一声。
庄与闻声抬头,看他的眼神十分平和坦然,问他:“殿下想要下棋吗?”。
他没有问及昨夜的发生的事,也没有问他手腕上牵绑的红绳由何而来,景华备下的一番胡诌乱哄的腹稿自也是没了用处,这让他心里没来由的有几分失落……
重姒醒来已经是次日早晨了,梳洗过,她打开窗户透气,外头天色青青欲雨,远处山岚仿佛淡笔水墨寥寥勾勒,青烟黛云缭绕盘旋。就连层林树木也苍绿深褐,浓墨点染。近处的瀑布连水声也喑哑了,腾起的水雾浩荡浓密。
瀑布前一方白石上有座天然石头做成的棋盘,棋子亦是黑白两色的石子,此时庄与正在跟景华下棋。他们身上也穿着禅服,被风轻飘飘的吹拂起来,两个人都像融进这仙境中去。
感受到重姒的目光,庄与微微抬头,看向她这里,举手投足间俊逸飘洒,眉间一笑,在这山水空谷,格外清雅绝尘。
然后重姒看见他那个没心肝的哥哥居然看着庄与的侧脸看呆了!
他跟重姒打过招呼之后,回头落子,而景华在庄与转过头去的时候,便先一步错开目光,假装若无其事。
午后下起了雨,极轻极细的毛毛雨,是轻微的青色。
重姒撑着伞走到他身后,遮在他的头顶。
庄与起身接过伞,撑的高一些,“穿的这么单薄,冷么?”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面容,两个人的衣袖在微风细雨里缭缭似云,“他呢?”
庄与把伞偏向她:“殿下说出去走走,一会儿便回来,昨夜睡得好么?”
她点点头,抬头看他,道:“那枚红莲吊坠,你费力不少吧”
庄与把伞面倾斜过去,将她的后背整个遮挡起来,他道:“我也不过准备了所需要的药材,大师喜欢你才肯受我所托。”他望着她:“我知道有些事你不肯放弃,我不会逼你做决定,但这件东西,仍是我想要送给你的。”
又说:“我让太子殿下替你收下了。”
重姒道:“他是他,我是我,你怎么把送我的东西交给他呢?”
庄与结舌,重姒笑道:“别紧张,说句顽笑话罢了。”她默然地叹息,低垂下眉眼:“我不想辜负大师的心意,也不想辜负你的心意。”
她的声音很轻:“可是,还不是时候,只要这世道未平,只要你和太子的争斗未休,就永远不是时候。”
他撑着伞,良久,低声道:“阿姒,对不起……”
伞外青雨纷纷,山色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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