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燕国三只满载火药的轻舰穿越东海,妄图夜袭吴国海军舰营,纵火焚烧,被巡查的秦国艨艟发现,击毙在秦吴海境之上,消息传到吴殿,吴王很是震怒,下令海舰整肃,要亲自去燕国讨个说法!与此同时,秦国,秦王章服冠冕,高坐殿堂,听底下人垂首进言。
秦国邻东海,海域广阔,诸岛群列,早在两年前,秦王便有寻先人东游的想法,他命人召集无数能工巧匠,先后又请来无涯山庄庄主和公输后辈作图指导,耗费巨大精力建造了一座阙船,在拿下齐国金银库之后,秦王更是请来墨家传人墨钤,为其在大船上用珠玉金银建造了一座奢靡至极的观景花园。为保证此次东游的安危,秦王又令海军营打造百艘战舰,届时一同东行,巡航左右。
如今,大船和海舰已准备妥当,秦王便打算趁着好时节,在六月初,坐阙船游东海。
吴国借道秦国海域声势浩大地北上燕境,两军交战,燕国溃不成军,将海境沦陷在了吴国手底,六月初,吴军返航,恰逢秦王阙船东游列岛,东境百舰为其护航,在海域边境,把吴国返航舰队拦在了东海之上。吴**舰想要穿越东海到燕国海域,便得借道秦国海境,出发之前,吴王亲笔写了帖子给秦王,好话说尽的请秦王给借道,秦王回应的爽快,说只要吴军不犯秦国事宜,交了借道银子,只可去办他们自己的事。吴王只当秦王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才没有过分为难,随即给了借道银子,浩浩荡荡挥舰北上。此道回来,秦王却东游,摆明了要拦路打劫,吴国莲花盛会在即,若因此耽误,吴王的脸可就要没地儿搁了!正为难之时,秦王让手下人摇着小船送了信过来,请吴王到秦国阙船上去,秦王想和他喝茶观景。吴王便带着贿赂秦王的珍宝,让御船靠近了秦王阙船,赴了秦王的约。
正是晨曦翻涌而起,铺陈光芒万丈,舰船拥着巨大的阙船行驶在金光踊跃的海面上,船上赫然一座巍峨宫阙,盘着复道回廊,嵌着金殿银阁,其宽大的甲板上,巨树卧池,盘虬而上,长在青铜树枝上的,是不会凋落的今绢叶银缎花,小池碧水粼粼,十二音像在池水中央缓慢旋转,世间乐器由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不同质材所制,是为八音,其中,金取钟,石取磬,丝取琴、瑟,竹取箫、箎,匏取笙、竽,土取埙、缶、革取鼓,木取柷,便是这十二樽石像各拿赋的乐器,这石像虽为石所雕,却行云流水,如仙如神,内中暗藏玄机,手指口鼻处巧制精密机甲,可灵活动作,亦可相互配合演奏百十乐曲,是秦王从墨钤那里讨来的好处。石像四周,是碧玉荷叶托着琉璃荷花,喷泉流下的细小水瀑在荷叶间涓涓流淌。池边岸上更有山石奇珍,池边亭榭可尽万里海景。
庄与便倚在此间的玉榻上,他今日穿着华贵,银丝锦缎,曳袍绶玉,细软的发丝束在玉冠里,是一个君王的威仪与端方。
追云站在他身侧,碎发飞扬,晨起的金芒照着他的脸,可他的眼睛里没有光。
松裴是一个人来的,在宫娥引领下,穿过回廊和花园来到亭榭,庄与起身,请他入座,果真亲手烹了茶请他喝。松裴与他笑脸相陪,其实心中早把庄与诽谤了个千万遍!这年头,处处纷乱,何人不是紧巴着手头过日子,就连这回的莲花盛会,都不比从前大操大办,秦王倒好,纷争战火之上,还有闲心闲钱造阙船游东海,太子殿下也不管管!
他心中千八百万的骂,面上却笑,喝了茶道:“秦王是会享受的人,不像我,宵小骚扰不断,还要亲自上阵打仗。”
庄与倚在榻上,锦绣衬着“娇”,金玉托着“贵”,如瓷似璧的脸上点着一颗红痣,红得惊目,瞧久了要折煞人的眼,他笑意清线,在姣好的晨光里,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问松裴道:“吴王可知,这东海尽头,是何人所在之处?”
松裴目光穿过亭榭,望过洋洋海域,道:“这自然是知道的,东海尽头,有个倭国,是个住在岛上的小国。”
“小国……”庄与抬起眼眸,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和着海浪和八音,这声线却提着松裴的心“小国的背后呢?”
“这……”松裴答不上来了,倭国原是大奕的一个朝贡小国,住在东海尽头的群岛上,四面都是海,还能有什么?
庄与坐起一些,说话仍是轻缓的:“倭国原先便对大奕朝贡不诚不满,如今大奕分崩,诸国内乱,便私下里和西洋勾结,意图趁乱侵略我国土。”在松裴的震惊里,庄与将茶水为他添满:“孤此行东游,便是想让倭国与西洋知道,即便大奕内乱,这九州山河,也不是他们能打得起的主意。”他对上松裴的眸:“这事我一人做不成,正巧你来了,秦吴海舰联营东海,才能震慑威压得住他们。平外患,攘奸凶,吴王劳苦功高,回头记得让太子殿下给你册青史。”
松裴连连摆手往后退:“不敢不敢……”他坐了没片刻,后背却浸了些汗,心道这秦王果然不是好交于的人,于内乱他们两方是利益对家,面对外患便得把心编在一条绳子上,歪半点都得有个勾结外人的大罪往下扣,明面上不干预他和燕国的事,暗地里却磨着不知多少锋利钩子等着他钓上来,海上又拿倭国和西洋来压他!思及此处,松裴也咂摸出意思来了,秦王好一颗精明的心,给点儿银子哪能喂饱,他想要的,是燕国的海境!
吴并燕国,便对秦国成上下相迫之势,倘若燕国海境在秦之手,便是一柄长枪顶着吴国的后腰杆子!让其不敢妄动。
庄与从松裴眉间细微的表情了看出他懂了,便不再说话,给了松裴时间去权衡。这时追云领着宫娥捧了点心和粥汤上来,轻手轻脚地摆在案上,亲手替二位君王盛上。庄与便道自己早起还未进食,请松裴一同用些。
松裴早饭也没吃,闻着香味儿往盘碟里看,秦王的早膳虽然清淡,却样样精致讲究。松裴又顺着那端着碗进食的人瞧,他笼在明朗晨光里,他从容安静的喝着粥汤,通身都是脱尘出俗的清雅贵气,此刻,松裴感受不到秦王的奸诈和险恶,也瞧不见他身处纷争乱世里的摧杀和冰冷,他像极了一颗沉寂温润的明珠,是身处疾风恶雨,也不曾沾灰的瑰璧,一时间,却觉得锦绣金银也好,这珍馐玉食也好,都比不上他这人来得宝贝,难怪太子殿下要爱不释手。
他盯得久了,被庄与察觉,他看过来,却没有点破,而是问他:“吴王不动筷,是吃不惯我秦国的膳食么?”
松裴慌忙转过目光去,哈哈笑着掩饰失态道:“哪里,我早来吃过了,不饿。”回目望见追云,指着他道:“这侍卫瞧着眼熟啊。”几个来回下来,松裴也学聪明了,这话权切莫落在秦王手里,不然就得给他绕进套子里去!于是直言拆穿道:“惹得卿浔府上鸡犬不宁的,便是你吧!知道你是秦王的人,当日孤可没少嘱咐卿相好生待你。”又惋惜道:“但孤也是能做主得了姻,却主不了这缘,你离开这事儿我说过卿相了,你还年轻,将来定能找个更好的。”
追云跪地回话:“吴王陛下的恩典追云叩谢!”说罢,他三叩为响,又起身笑道:“只是,吴王陛下只怕是误会了,奴才与卿相的确有些年幼时的情分,时过境迁,情分已淡,再次见面,不过都是虚情假意的伪装。当日我入卿相府,是为着我的主子,他逐我出府亦是为着他的主子,说到底,我们都是各司其职罢了,过去不忆,将来不遇,谈不上姻,更谈不上缘。如今事情已了,追云也回到主子身边令有他务,吴王日理万机,无须再为追云卑贱之人挂怀。”
他一番陈词铿锵有力,倒叫松裴没了话说,庄与放下喝了小半粥的碗,追云侍奉着他漱口洗手,才示意追云退下,对松裴道:“吴王大度,不怪则我手下人莽撞,但这人情,当还。”他让青良拿了本册子来,奉给松裴,“秦国与燕国相邻,宋祯此人,我算有些了解,吴国水军强盛,他一个只有四五港口的小国哪里能比,他让轻舰夜袭吴军,只是个转移注意和拖延时间的计策罢了,他算准了秦国必不会受吴国水军上下夹迫,你拿下燕国海港水域,我不可能坐视不理,即便秦吴没有为此而战,也必然戒备更甚,吴军想出军燕国,辎重军队都得从紧挨着秦国的九落谷行,若此时海上对峙,吴国还能按照计划对燕用兵吗?你我相争,他便得了空子和时间,这段时间,他让人浇筑铜墙,那铜墙有尺厚,非人力可破,若火石相投,便能烧的通红,到时云梯爬不上,强兵攻不下,攻城如踏火海刀山。”
海上起风了,白云涌卷,金芒乍晴,万里波光起于长风,在海域上荡转无尽。
松裴把册子翻过,宋祯在燕国各关隘要道的城池浇筑铜墙之事,他不是全无耳闻,也正是因此他才亲征海战以威慑燕国,让其自乱阵脚,但他对燕国铜墙所知也仅限于知道此事,而庄与给他的这本册子上,却将所浇筑的铜墙城池尽数标出,甚至还有其筑城工事,辎重通道,兵马布置,各有详述,仿佛宋祯一切作为,皆在秦王俯视之下!
日光流转在金碧辉煌的阙船上,半晌,松裴把册子重重合上,道:“说来说去,秦王还是想要燕国那片海域!”
庄与在鼓动的袖袍面不改色的喝茶,“一片小小的海域,就能解决吴王并燕的所有麻烦,这笔买卖,很划算。”
庄与言罢,朝着海面迎风而立,仍由粗戾的风鼓吹起他的袖袍,金光在他身侧流转,佩玉被击得叮铃作响。
松裴望着他的背影,他知道,在这场无声的博弈里,他败了,吴王第一次在天下纷争里感受到了无能为力的落败感,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他看见那根根手指被一根又一根的利益铁链束缚着,他必须得隐忍妥协于暗潮涌动下的镣铐与禁令,才能在乱世里谋得一条不那么肮脏卑贱的出路,他是君,亦是臣,他所做的一切,是为自己,却也由不得自己。
可是庄与没有,他不拘于这天地,也不拘于这世道,他身前不临深渊,身后也不立危墙,他赢得一切可做这共世之主,输了他也不稀罕丢了这命和誉,他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什么都敢做,所以才能把想要的都握在手里。
风停时,吴王与秦王达成约定,只要秦王不干预吴并燕国之事,那么事成之后,燕国海境便归秦国。松裴走时,庄与让他拿上了那份册子,说这是还他的人情,改日还有小事请他帮忙,这份礼他不必谢辞,松裴便也没有推拒了。
当日,秦王便命令阙船及船群北上折返,让出海道来让吴**队通过。
这日夜里,松裴在船上饮酒,一只小船摇摇晃晃的靠近,船上侍从向着吴国禁军亮出秦国王室玉牌,遥声道:“秦国襄君求见吴王!”
松裴听得通报时,摇着酒杯微微一哂:“让他来,去了也见不着他想见的人。”
小船靠近,船上的公子在侍从和侍女的搀扶下登上吴王的御船来,他取下兜帽,公子白日里竖进王冠的发此刻垂在身后,压着银纹暗绣的素色衣衫,他对松裴温浅一笑,道:“受秦王所托,秦国庄襄随吴王前去吴宫赴莲花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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