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宫的风波隔天便传到了秦宫,庄襄气得破口大骂,连夜唤了晏非来宫里议事。
庄襄从收到信起便发了脾气,三丈怒火顶在他头上顶了一夜,手底的人都让他撵出宫去出任务,侍奉在侧的宫人个个敛声屏气悬心吊胆,见了晏非,他把信笺狠拍在案上,气得脸横鼻子歪:“宋祯那个混球!竟敢辱我秦国的君主!”
晏非拿起在灯下细看,在字里行间拧起眉,捏着信纸的手指不自觉地用了力,捻出了皱纹。看尽,他呼出屏在胸腔的一口气,把信笺折好放在案上,面色凝重道:“他们的胆子比我们预料的大得多,我得亲自去一趟南越。”
庄襄道:“是得去,但你不行,你是秦国的丞相,秦王不在,多少事得要你揽着,朝堂上少不了你,这次我亲自去。”
“不可!”晏非道:“秦王未归,朝堂哗然,只有王族血脉才能控得住当下局面,燕吴战乱,秦地毗邻,秦国更是不能没有坐镇的大将军,比起我这个丞相,他们到底还是更畏惧你襄君。南越的情况我比你熟悉,我去更合适。”
晏非顾虑周全,庄襄无法反驳,只道:“不管情况如何,你得好好儿的回来,我派人暗中保护你,万莫当心!”
“即便万一……”窗外扯过惊雷,晏非低头,在亮光里笑:“秦王是个讲信用的人,答应我的事他会做到。”
来时天阴,离宫时夜雨下了起来,晏非撑伞走出宫外,宫门口一个人影,挺傲的立在淋漓夜雨里,一双眸子从伞下透出来,穿过雨幕直直地望着他。晏非一步一步踩着雨水,也一步一步踩着他冰冷雪亮的目光,他在心里默默叹气。
吴宫的事情传到秦国来,自然少不了一番朝野轰动,柳怀弈认定了他和秦王襄君暗通曲款,近来盯着他的眼神含恨带怨,上至公堂下至府院,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和鬼缠了人似的,晏非懒得和他计较,该怎么着便怎么着,就当没他这个人。今夜襄君召他是影卫传的话,他消息倒是灵通,大半夜不在被窝里睡觉,下着雨还要来宫门口堵他。
晏非对此人的偏执实在无可奈何,麻木,亦或是习惯了,再者,此行南越,生死未知,便也没了往日脾气,到他面前停下,微抬伞面道:“没什么事,夜深了,回吧。”他看着柳怀弈,想到两人都要解脱了,不禁轻快地多说了一句玩笑话:“快回吧,大半夜的立在这宫门口,知道都是你柳三公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孤魂怨鬼。”
他非但没有让,还往前逼近了一步,他举着的伞面撞在晏非的伞面,将晏非的伞撞斜了,几点雨迸溅在晏非的脸上,浇灭他眼里的轻快劲儿。他抿紧嘴唇,片刻又松了气,柳怀弈闹性子,晏非却不想大半夜和他在王宫门口置气,也没这个必要,他侧了一步要绕过去,却被柳怀弈握住了手腕,柳怀弈看过来,像要张口问话,晏非不想接受他的盘问,要想甩开他,柳怀弈自然不会屑于下风,越发用力地握着,两个人就这样在雨夜里无声地博弈,浑身湿透。
两面伞早掉在地上了,晏非吞了好几口浑浊的雨水,“柳怀弈!”晏非咬牙喝了一声:“松开,大半夜别在这里发疯!”
紧紧扣着他胳膊的人没说活,只是也丝毫不松劲儿,就那么禁锢地看着他,无声的逼问他,晏非气烦了,挣着胳膊往前走,却被柳怀弈用巧劲儿把胳膊别在了他身后,他那只手臂顿时麻了劲儿,竟被他制住了动弹不得。
柳怀弈从后头扭着他的手腕,靠前了几步,身体几乎是要贴着他的后背,雨滴挂在他的眉梢,也挂在他的下巴,往下滴着,滴进晏非拉扯散的后领子里:“晏相,”他的声音绷成一根又冷又紧的弦:“襄君与你夜谈,说了什么?”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在冷寂的雨夜的格外催耳,柳怀弈和晏非一起看过去,就见晏其骑着马踏破了雨幕冲过来,大老远地就叫“哥哥”,她满脸慌急,声音都急出了哭腔,下马跑过来的时候摔在雨里,晏非顾不得和柳怀弈的胶着了,瞪他一眼,用了狠劲儿甩开他,跑过去从雨水里扶起晏其,一边给她擦雨水一边问她怎么了。
“哥!咳咳”晏其急着说话,脏水吞进嘴里呛咳不止:“嫂嫂她…咳咳…”她揪紧晏非的袖子:“嫂嫂又发病了!”
晏非听完立马变了脸色,一把拉起晏其带她上马,挥着马鞭冲进了夜幕里。
柳怀弈眉色紧皱,迟疑了片刻,上马挥鞭,也跟了过去。
丞相府大门紧闭,柳怀弈下了马,片刻迟疑后,翻墙入院。在柳府,他的母亲或是姨娘生了病,比得是一大群是仆妇丫头大夫进进出出,丞相府里却冷冷清清,外围都院子里几乎没有人影,走到内院,越上一棵高树,才看见府里姓高的那个侍卫亮着刀光守在院门口,警惕地查看着四周,又担忧地望着内院。院门开着,可以看见老管家和晏其在进出照顾,偶尔挑起门帘有亮光泄出,不见进出大夫汤药,倒是端出一盆盆发黑的血水出来,倒进一旁的枯井里。
过了一会儿,晏非从房子里出来了,面色惨白,满眼疲倦,一手还拎着一串红玉珠子,是他平日里缠在手上的那串,此刻,正有殷红的血顺着袖子里的手腕流下来,从手指往下滴落,晏其拿着纱布从房间里出来,低头托起他的手要给他包扎伤口,卷起他袖子露出胳膊,就见他手腕和小臂上尽是一道一道的伤痕,经年累叠,新的伤口翻着血肉,触目惊心!晏其心疼的捂住嘴巴,抬眸时无声落泪,晏非虚弱地对他笑笑,摸着她的头发,安抚道:“没事。”
这地方果然有古怪!柳怀弈盯着晏非的伤口,又疑惑又愤懑,想跳到内院里看个仔细,谁知他一动,急促的铃铛声从他脚下响起来,他立马暴露了,才发现这院子四周布了铃铛阵,只要有人妄图入内,便会牵动铃铛预警。
声音一响,便被高徵发现了,刀光一闪就朝他杀过来,柳怀弈自知并非高徵的对手,闪身躲过两招,索性跳下树来,亮出自己的身份。他常在丞相前府出现。高徵自然是认得他,对他很不待见,处处提防,就怕他进到后院里来,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今夜府中惶乱,没想到一个失神,竟被他闯到内院里来了!强忍杀机,也不对他客气,挥刀指着他:“柳三公子,这里是丞相府内院,女眷住的地方,你半夜擅自闯进来,是什么道理!赶紧走!不然我刀不客气!”
“听说丞相夫人病了。”柳怀弈迎着刀却不怕,他只想弄个清楚:“若是病得严重,可请宫里的御医来看。”
“不必了!”说话的是晏非,他从内院走出来,轻轻拍了拍高徵的手臂,让他把刀收起来,先去休息。
晏非望着柳怀弈,他面色很差,因为方才放了很多血,担了很多心,也因为柳怀弈的紧跟不放,让他觉得十分疲惫。
两个人就这样淋着雨,沉默着站了许久,直到晏其从房里出来,说:“嫂嫂醒了。”晏非这才把对峙的目光挪开,他闭上眼睛,深深的松了口气,偏过头,看着晏其,“嗯”了一声,说:“你先进去吧,别着凉了,照顾好她。”
晏其点点头,犹豫了片刻,没把手里的伞给晏非,只是小声提醒:“哥哥,记得包扎伤口。”便转身进屋去了。
柳怀弈闻着细细的血腥味,鬼使神差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似乎是要递给他裹伤,可是两个人淋雨那么久,帕子早就湿透了,这时他也陡然反应过来在做什么,很是震惊自己的行为,一时间帕子握在手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柳怀弈,”晏非身心俱疲,没精力去琢磨他的这些小动作,他有气无力地和他说话:“你为什么要跟过来?”见他盯着自己的手腕,知道他一定会问,也知道他一定会把这件事记下来,汇报给他的父亲,好借题发挥,成为对付他的又一把柄。就干脆把袖子卷起来,玉髓串还没戴上,胳膊上一道一道疤痕清晰可见。
“她生了一种怪病,”晏非道:“发病的时候,需要至亲之人的血做药引。”他给柳怀弈解释了这么一句,也不管他信不信,低下头,把玉髓珠串又一圈一圈地缠在手上,割破的伤口还在流血,便和雨水一起凝在珠子,浸得那珠子鲜异诡红,看得柳怀弈说不出的烦躁愤怒,晏非不在意的放下袖子,对上他复杂的双眸:“柳怀弈,你回去吧,今夜的雨不会停了。”
柳怀弈没动,将帕子紧紧攥进手里,在雨里盯着他,半晌,固执地问道:“你还没告诉我,襄君和你说了什么。”
这人还真是……
晏非被气笑了,是真的觉得好笑,他扶着胸口,笑了好一阵儿都停不下来,看着他的人面色恶寒,又无所适从,见他笑得越发猖狂,柳怀奕忍不住了,拿手里的帕子去堵他的嘴。
晏非笑着躲他,去抓他来“行凶”的手,柳怀弈被握住了手腕……
肌肤相触的感觉怪异又猛烈,一瞬间,他所有的感知好像消失了,又好像被放大放慢了,他目光扫过他的凝净的耳珠和红润的唇,仿佛被蛊惑了一样挪不开,竟觉得……
一阵冷风吹过,柳怀弈一个战栗惊醒,万分惊骇地掸开他的手,把他往后一推,自己也往后退,面色绷的紧紧的,毫不掩饰眼中的嫌弃和厌恶。
“柳怀弈,”晏非不笑了,第一次用认真且有耐心的目光看着他,和他道:“你回去吧,你很快就不会再看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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