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司直

秦国朝堂对晏非的议论愈演愈烈,由场面上的高言阔论和背后的的窃窃私语,变为当面的指摘羞辱。

这日早朝,晏非在进来时,后头跟着的一位齐姓官员一脚踩掉了晏非的靴子,将那靴子一脚踢到了金阶之下,众大臣得了乐子哈哈大笑,扣了晏一非顶“失仪不敬”的罪名,大肆取笑嘲辱,罢了,又大施恩德般,哄笑着让他把靴子捡回来。

按照以往,晏非必然会在众人的嘲笑声中乖乖捡回靴子,然后大家再取笑一番,笑够了上朝议事。然而今日,晏非站在原地,神情冷峻,双目沉威,盯着满堂朝臣,情势不妙,哄笑的臣子们渐渐地安静下来,朝堂出现诡异的宁静。

“明堂之上,喧闹什么!”柳陆江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殿外响起,柳三柳怀弈跟随在后。

众臣听到这声音,忙笑着上去迎接,“太傅大人,您今天来得可早。”另有臣子汇报道:“大人来得正好,这齐大人方才进殿时,这前脚挨着后脚的,不小心将丞相大人的靴子踩掉了,本也是一件小事,不过这晏相似乎,”他瞥了一眼仍在原地的晏非,笑道:“生起气来了。”

一旁,齐轩卓也装作懊悔不已地解释着:“下官实在是无心之过,也跟晏相道歉赔罪了,不过,丞相大人位尊权贵,拿捏不放,下官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呢!太傅大人德高望重,若是您愿相劝,想必晏相便会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下官了!”

柳陆江看到金阶之上的靴子,扫视过群臣:“这点小事,也值得诸位喧闹明堂。”众臣垂首,他缓缓地看向晏非:“即使无心之过,齐大夫也已经赔礼道歉,晏相何必小题大作,陛下马上就要来了,晏相的臭靴子放在金阶之下,成何体统!”

晏非看向柳陆江,目光与他相对,一字一眼道:“国有律法规定,污染上臣朝服者,为不敬之罪,当为廷仗。”

“什么?廷仗?”齐轩卓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我怎么没听过这道律法?各位大人听说过吗?”

诸位大臣纷纷摇头,对晏非指指点点,冷嘲热讽,“晏相就算想要公报私仇,也不需要胡编乱造吧!律法条例可是国家大事,岂容随意编写篡改?倒是这‘强加罪名于他人’是一条大罪,是要接受‘割舌’处罚!”

面对质疑,晏非神色平静无波,他看向一人:“廷尉卿,你掌管国家律法,该是对所有条例都烂熟于心,秦国律法中,可有本相方才说的那一条?”

廷尉卿不欲参和纷争得罪柳家,偏头,看向他身后廷尉卿门下的一个文书小官,这小官年纪尚轻,官阶低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头冷汗,两股战战,哆嗦道:“确…确有此条律法在册……”

“你说什么!”柳陆江一声沉喝,犹如猛虎,那小臣不断磕头,“太傅恕罪,下官不…不能隐瞒律法条例啊!”

“柳太傅!”说话的是廷尉卿,他不想得罪柳家,却也见不得旁人作践他门下官员:“这条律法确实存在,而且,”他看向柳陆江:“这条律法,还是柳家先祖为相时向先秦王提议定下的,意在规范臣纲臣纪,使朝堂之臣上下有序,敬重有礼。”

“敬重?”柳陆江愤然看向廷尉卿,咄咄追问:“我柳家历代忠臣,为秦鞠躬尽瘁,你要我和一个亡国走狗论敬重?”

柳陆江发指眦裂,柳怀弈怕他激愤之下与廷尉卿起冲突,赶忙上前扶他的手臂:“父亲冷静一些。”

柳陆江已然气急败坏:“你住口!”他怒而拂袖,失手之下,宽厚的绣纹边带狠狠打在柳怀弈脸上,“啪”的一声响,声音惊慑满殿。

“啊!”柳陆江失色,忙上前摸着柳怀弈的面颊查看,他抚摸着柳怀弈面上的红痕,心口焚烧,肝肠寸断,他心疼着柳怀弈,也为他这个儿子痛心,他这些年殚精竭虑、苦心经营,为家门荣辱,为子女长计,可是一切就这样轻易被晏非夺去,他毁掉的是柳怀弈的前程!

柳怀弈安抚着父亲,他抬头时仓促地碰上了晏非的目光,看到了他眼底冰冷的酝酿。

“好了好了诸位大人!”齐轩卓见事情闹大了,忙说:“都是同僚,何至于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念个人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

晏非遽然看向他,目光中透着威压的意味,语气也有几分狠绝,“我说律法,你谈人情,真是可笑!律法为一国秩序之根本,你我既为百官之表率,该当以身作则。”

齐轩卓想要息事宁人,却见他不依不饶,甩袖嗤笑道:“呦,晏相的话,真是令人振聋发聩啊!晏相既对治国安邦有如此高见深论,怎么郑国还是亡了呢?哈哈哈,晏相勿要生气,我可不是故意提起晏君的伤心往事,只是晏君今日侃侃而谈,想要在我秦国朝堂上辩个高下,我等自然要奉陪到底!”

另一只武臣也冷眼讥讽:“真怕晏相的道理听多了,我等将军都感动得拿不动刀剑,要不战而降,做亡国狗了!”

众臣哄笑:“亡国之言,何当以听?纸上谈兵,空言之论尔!”

齐轩卓继续讥讽道:“今日这律法不执行,晏君可有骨气罢相而去?还不是要夹着尾巴做人,好摇尾乞求我强秦能帮你夺回郑国,一雪前耻,好继续回去做那高高在上的郑王。呵,成了王,倒是可以随便制定律法,没人拦着你了。”

讥笑恶语不绝,臣子们肆意指手唾骂,群起而攻,似要把晏非碾碎在这堂上。

晏非不怒反笑,扫视群臣,痛恨愤慨道:“悬衡而知平,设规而知圆,律法当为铜柱铁网,永不可撼动的立于国土之上,此为法,亦为信,为诚,为忠,为刚,为德!治强生于法,弱乱生于阿,存亡在虚实,不在于众寡。君臣百姓,皆应在律法之下,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国家上下人人心中明朗,国家根基方能刚正不移,秦国大业方能长盛不衰!若是连国家的律法都可以通融,都可以以‘人情’之言来任意扭曲,又何需各位绞尽脑汁废寝忘食地列出这条条框框,难道这些都只是做做样子的吗?”

众人愤慨变色,纷纷唇枪舌剑,厉语讨伐。

柳陆江更是怒指晏非:“你是个什么东西?狂妄之徒!丧家之犬,也敢在此出言辱没我秦朝臣!”

晏非净袜踩着冷砖,他挺步向前,直面柳陆江,甩袖时的厉风扑打在柳陆江脸上,腕上的红珠激碰,红的像是燃烧了起来:“太傅大人巍巍立于朝权之巅,可见天下争乱生灵涂炭之浩荡劫难!岌岌列于忠烈之臣,又可知陛下清扫**之雄心霸业!汝之双目浑浊,只得见眼前之苟利,汝之心智闭塞,只贪慕身后之虚荣,结党营私铲除异己,忤败律法篡改是非,枉你有‘辅国’之称,‘德高’之名!”

他大步走到虎狼之间,环顾群臣,慷慨陈词:“今秦立于诸国之上,是几辈秦王几辈烈臣浴血奋战而来!然强秦居霸,绝非无可撼动,岂不知天下之人对秦虎视眈眈诸,岂不知各方势力环秦伺机而动!”

“今日我立堂上,诸位见我之祸,可有唇亡齿寒之忧,见我之辱,可有居安思危之惕?一叶知秋,一镜知容,一臣优劣知一国强弱,一君利弊知一朝兴衰。诸位在此慷慨激昂,是为国之兴,还是为私之利,彼此心知肚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泱泱大国朽于奸腐,诸位三生有幸可为秦室之臣,志当效于明时,誓当功于圣世,殚精于国事百姓,竭虑于君心大业,如今却只傲于强秦之风光,安于一域之繁华,恨于一人之荣辱,诸位如此,与地下之鼠何异,与牢笼之犬何异!不知忧患,不知进退,吱吱乱语,狺狺狂吠,也只会朝着自己人罢了!”

他望住满目愤慨的群臣:“尔本有才德,当清名垂于竹帛,却陷于谄媚,尔本有壮志,当功铭著于景钟,却争于微末。天长日久,抱负丧尽,终为庙堂之苍髯朽木,殿陛之食禄禽兽!君见尔等,岂不痛心!而等自省,岂不痛心!”

众臣被骂得面色通红,张口难言。

忽而鼓掌之声起,秦王抚掌而出,缓缓念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朝殿之上顷刻噤若寒蝉,晏非后退到堂中,目色沉沉。

众臣纷纷跪拜行礼,伏首时个个冷汗涔涔,心惊胆战,眼风不断瞟着金阶之下那只靴子,此刻只觉得刺眼非常,恨不得生出法术来把它立刻变走。

秦王站在金阶之上俯视众人,晏非的靴子静默地躺在地面上,朝堂们跪拜着秦王,也跪拜着那只靴子,在朝臣们敬畏秦王的同时,又何尝没有在敬畏那只靴子!

秦王瞧了一眼阶下的靴子,笑问:“这是怎么?”

柳陆江上前道:“让陛下见笑了,臣下们互相玩笑,失了分寸,让晏相不高兴了,老臣再这里替众臣向晏相作揖赔个礼。”说着,果真向晏非微微作揖,又以目光示意身后的柳怀弈去把靴子捡回来。

柳怀弈刚要动,秦王似笑非笑的目光淡淡落在他的身上,他直觉顿时泰山压顶,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齐轩卓跌跪在地上,抢地叩首,“陛下,臣知罪……臣…臣这就给晏相把靴子捡回来……”说着膝行而往。

“不着急,”秦王看着停步伏首的齐轩卓,又轻轻扫视过满堂臣子:“既然之前不急着捡,这时候又何必着急呢?”

霎时满殿皆跪,柳陆江跪地抬首,只见满殿伏首,唯有秦王和晏非立在堂上,这时他终于回味过来些什么,靴子不过一个噱头,晏非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是秦王暗许,是为晏非在秦国朝堂立威誓。他要把晏非推到高处,握紧秦相权柄。

秦王看向晏非,和声道:“地面凉,穿上靴罢。”

奉壹走上前侍奉晏非穿靴,然而晏非却抬手避开奉壹的侍奉,对秦王道:“我丢掉的靴子,会自己穿回来。”

他在众人前面弯下腰,将靴子扶起,抬脚穿了进去。

秦王走下金阶,虚扶了他一把。

“陛下?”柳陆江拔高了声音,他膝行向前,痛心疾首地高喊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陛下!”柳陆江垂泪叩首,他的愤慨和意气感染了众臣,堂上臣子高呼“赤忱忠心”,伏地磕头不止。

柳怀弈撑臂跪着,没来由的生出股厌恶和烦躁。

秦王平静缓慢地扫视过大殿,将满朝喧闹平息成沉默,他目光落在柳陆江身上,道:“太傅所言极是,孤王深思熟虑,亦觉得晏相初来乍到,便担此重任,实有不妥。”

柳陆江面色翳动,他看到秦王的目光缓缓看向柳怀弈,闻言道:“柳怀弈先前任职丞相门下,又曾出使郑国,与晏相相识,今便擢为丞相司直,行辅佐监察丞相之权,协助晏相熟悉朝中事务。”

他直视着柳怀弈愕然失色的目光,道:“今日齐大夫堂上失礼,不敬相国,依律廷杖,便由柳司直监督执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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