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碾过死尸,在颠簸中向前疾驶。
景华和庄与坐在车里,在颠簸中摇晃,庄与在倾倒时撑住了景华的手臂,坐稳了身形,景华一身金玉缨佩在晃动中玲琅作响。
庄与转头过来,看一眼景华,不说话,片刻,又看他一眼,仍是不语。
景华觉得他有点儿不高兴,又见他欲言又止,偏头望着他,笑说道:“秦王陛下这会儿反悔可晚了,你让人救我,又与我一起共驾逃生,过了今夜,咱们两个,谁也说不清了。”
景华身上的繁袍占据了太多地方,在颠簸中像金浪一样推挤吞没着庄与,庄与把自己袖子抽出来,展袖端坐,雪白盈软的衣料搭落在景华大袖之上,如若轻雪。
他面色沉肃,看回景华,问道:“殿下料到今夜会有这场行刺么?”
景华察觉出了这句话中审问的意味,道:“我还料到,齐君定然会把这场刺杀栽赃陷害给你秦王,如此一来,离间你我,他再想法设法平息此事,卖你秦王一个天大的人情,趁机削你的粮价。”
庄与说:“殿下料到了,却仍然孤身而行。”
景华看他,言语之间,半真半假:“我料阿与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弃我不顾。”
庄与越发沉默了,他隐隐感到一股莫名的恼怒和焦躁。
这种恼怒和焦躁,在齐君堂上不跪不敬景华时便暗生于心底,在方才看到他被刺客围攻却束缚于车驾繁袍时,在心底猛烈地生长焚烧,让他丧失清醒,这会儿听到他这些浑不在意的答话,几乎不可自抑地露在了脸上。
他明知不该如此,他用力地握着剑,用力地揉捻着墨玉扳指,想要平复这种情绪,然而适得其反,强制的遏止让他愈发的难受了。
他偏过脸,看向始作俑者,呼吸有些急促,语气甚至有几分埋怨:“若我不来呢?殿下打算如何脱困?”
景华再迟钝,也觉察到他情绪不好了,一时不敢再作顽笑之色,对他说:“他不会真的杀我。”庄与望着他,情绪没有半分和缓,景华安抚他道:“不哄你,即便你不来,今夜我也会安然无事。”他挨近他一些,语气柔和:“真的,来豫金前,我的先生给我算过一卦,说我命格贵重,遇事必能逢凶化吉。”
庄与面色方才稍霁,听到这话,又瞬然冷回去了。
景华观着他的神色,没有一点说好听话的觉悟:“今夜这场刺杀,不过一场作戏,跟我从前遇见的那些比,根本不值一提。”
马车在月下疾奔,有刺客追杀上来,又被影卫拦截。
景华坐在车中,对庄与侃侃而谈起他过往遇见过的凶险:“有一回,我和白渊往西北走,那是一个夜里,下着暴雨,我们被追杀了许久,累极了,躲在一处草丛里,那刀就在我们头顶挥来砍去,我们在泥里趴了半夜,几乎被活埋了……还有一回,我和陆商往江南去,坐在船上,也遇见刺杀,是一位唱曲的姑娘,因为她面有残毀,问了很多人,也没有人要听曲,我和陆商见他可怜,便付钱请她唱曲,哪成想她唱到一半,突然就从琵琶后面抽出把刀来,陆商替我挡了一刀,把那姑娘踢下了船,谁知我们一回头,满船的人都拿起了利刃……”
“别说了……”庄与不想再听,他面色苍白,神情严肃:“明知有危险,明知会以身犯险,为何不做防范,哪怕是多带几个人保护你呢?”
景华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阿与,皇城跟秦宫,不一样,有些人在我身边,便如这身华丽繁袍,不过是虚张声势,更是是束缚和拖累罢了。”
庄与因为这句话而神情震动,他偏头过来,从他的面容,望到堆叠的层层衣襟,那些晃眼的金玉锦绣让他再次丧失冷静,他说:“脱了。”
景华没听明白:“什么?”
庄与望向他的双目,认真到近乎犯痴:“衣裳,脱了。”
这次景华听清了,也震惊了,不及他有反应,庄与已抬手过来,替他解繁复的衣带,景华慌忙地握住他的手:“你…你等等……”
掌底的手指有些凉,景华的拇指摸到了他佩戴在拇指上的扳指,那扳指却是温暖的,质感十分细腻,景华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庄与却不肯给他碰,他将自己的手指从他掌中挣脱了出去,掩入袖中,看也不给他看了。
他也不再看他,说:“你自己脱。”
景华听他的话,一件件把衣裳脱了,金冠玉饰也一样样地取下来,扔着堆到了身后。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一直笑看着庄与,见他端正的神色渐渐变得不那么自然,明明是他正经要求的事,反而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起来,景华瞧着好笑,故意做坏,脱到只剩中衣时,装作难为情地问他:“秦王陛下,要脱尽么?”
庄与看过来,忍着微微的羞恼:“不用。”他上下打量过,虽是中衣,上衣下裳倒也齐整,便说:“可以了。”又说:“走吧。”
他握住景华的手腕,把他从褪下的金玉华裳里拽带出来,掀开车帘,带着他从车上跳了下去。
庄与带着他跑向了前方。
景华脱掉了繁饰,没有了累赘,跑起来脚步轻盈。
他们穿过万盏灯火,穿过重重人影,穿过漆黑的长巷,穿过汹涌的月浪……厮杀已经离得很远,但是庄与还是没有停下,他想带着他逃离,逃离白刃,逃离危险,逃离那座囚笼一样的马车,逃离那身铁链一样的华服,他想带着他走,不管是去什么地方……
最后却迷失在豫金迷津一样迂回的巷道里……
他停下来了。
他们的面前是一面墙壁,月光从一面墙垣切照下来,把他们面前的那墙前的一片地方照得很亮,与他们身处的暗巷明暗相割,庄与怔怔地望着地上那片月光,又顺着墙壁望上屋檐,他气喘吁吁,回头看向景华,问他:“你会轻功么?”
景华也在因为方才的奔跑而急促喘息,他很兴奋,说:“会一点。”他看向他们身前横担的墙壁:“你带着我,这座高墙,不在话下。”他往前一步:“走吗?”
庄与没有动,夜风拂面,他望着他,渐渐的清醒了,冷静了。
冲动和热潮在寂静的深夜里冷却,景华望着那座高墙,有点遗憾地叹气。
他回过眼神,看着庄与:“现在怎么办呢?秦王陛下?”庄与没说话,他垂着眼眸,神情恍惚,有些不知所措。景华没有催促,他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幽巷静谧,夜风无声,他们挨得很近,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似乎都清晰可闻。
庄与猛然闭上了眼睛,手下用力,握疼了景华。景华见他状态不对,挨近问:“阿与,你还好吗?”庄与没有回答,仍是闭着眼睛,苍白从脖颈蔓延到面容。
过了片刻,景华感受到庄与缓缓松开了握着他的手,凉风吹散腕上余留的温热,他听见他轻不可闻地说:“就到这里吧。”
景华垂眸看着他:“就到这里?”他环顾四周,笑了:“这里是哪里?”
庄与无法作答。他看着景华,后退了一步。
景华有些说不上来的气闷,他伸手,想要握回他,庄与往后退躲了一步,他退到了那片雪白的月色里。
月色太亮了,他几乎要融在那片白光里。
他白色衣衫在微风里轻拂,轻盈缥缈的像是片羽毛,他望着他的眼神也是一种如这月色一般模糊的迷茫,景华伸手想要抓住他,但他却是越发抗拒地后退,他踩在白沙一样的地上,浸没在冷亮月色里,那么纤白脆弱。
他看着景华,混沌,挣扎,而后清醒,克制,最终变得冷漠,疏离。
他轻声说:“抱歉。”
他这么说着,转身,衣袖被风吹散在亮白的月里,他跃上了高墙,倏忽而去……他把景华丢在那儿,自己走了。
景华一口气憋在心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他有气没地方撒,便赖在那片月色上,怪那月光让人清醒了,他愤愤地踩了脚那月色,纵身一跃,追着庄与而去。
庄与轻功很好,身姿轻盈,飞跃万家屋檐,犹如青云行月。太子殿下就没那么轻松了,他说会一点,就是会一点,落脚时不是东倒一下就是西歪一下,偏又不肯落人之后,对庄与紧追不舍。
庄与在一处屋檐上停下,回头看他:“夜深了,殿下该回了。”
景华停在他对面,见他形容自若,气笑了:“你哄我半夜,弄得我这般狼狈,就这么走?”
庄与见他还穿着中衣内裳,道:“我也救了你,扯平了。”
景华沿着着屋脊往前走了一步:“扯平?”他笑看着他,眼神含着很深的意味,在走近他时,轻声地唤他:“阿与啊……”
庄与后退一步,与他分开距离,骄矜清绝地立在檐上,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对着景华坦然而笑:“以后还长,何必在今夜纠缠不休,起风了,殿下回吧。”
景华轻薄的衣裳被风吹动,庄与的白袍也被风吹起,景华继续逼近他,两个人的衣衫在夜风中碰撞在一起,又被吹着分离。
风不止,衣衫追逐不休。
庄与不想他这样靠近,但他身后便是悬空,此间他已退无可退,景华见他的目光望向了对面,开口道:“事已至此,何不将计就计?”
庄与被他的话吸引,望回了他:“将计就计?”
景华道:“你想卖粮,我想活命,不如我们两个合作。”
庄与挑出了重点:“活命?殿下方才还振振有辞,说他不会杀你。”
景华叹气道:“今夜之前,是不会杀我,今夜之后,可就难说了。”
庄与问:“这怎么说?”
景华道:“我活着,对你才会有所制衡,你卖粮给他,得到好处,也会因为受制于我,一时难以有所行动。”他又往前了一步:“今夜这场刺杀,是他的离间,也是他的试探。你选择了出手相助,他的计划没有成功,相反,我和你在今夜共度生死,坐实了白日里他对你我关系匪浅的猜测,他今夜还能安枕吗?”
庄与精神不佳,可也没有轻易被他带偏:“你休要哄我,他杀你没有任何好处,他承担不起被天子问责的风险。”风吹盈袖,他飘融在无边月色里,人没有走远,说的每句话都是要和他断开干系:“他就不会再有别的选择,迟早必会迫于局势,答应与我交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何须要再‘将计就计’?”
景华见他如此狠心绝情,抚掌笑道:“说得好。”他往前一步:“今夜这场刺杀而今已经不能赖于你我,他想抽身而退,总得找个替罪之身吧。”他趁势靠近过来,压低声音,如同密语:“阿与啊,豫金城里,除了你我,还有谁在呢?”
庄与偏头,目光对上他的笑眼,半晌,他说:“你说这么多,都不是你纠缠我的理由。”景华笑意相抵,轻声问:“纠缠?阿与,方才是谁带我月下私奔?”庄与闻言,面色一变,景华把他的慌乱瞧在眼底,他怕人跑了,眼疾手快地握住他的手腕,面上非常正经,扯会正题:“你说得没错,齐君犯不上要我性命,他于我,亦不足为惧,我的危机,不在眼前,而在身后。”
庄与心乱如麻,反应迟钝,景华从袖中拿出那枚玉璧,莹莹玉光推向庄与身前,他拿捏庄与的心软,趁机好话哄他:“阿与,算我求你帮我,成不成?”
庄与本已经被他哄得犹豫了,这会儿看见他手中的玉璧,如见昨物,瞬间清醒了过来,他望住景华,冷眼一笑,袍袖吹开,纵身而去。
景华看着玉璧,骤时恍然,追悔莫及,他怎么把那茬儿给忘透了!
他抬头,却见庄与没有走远,他停在对面的檐脊上,转过身来看着他,身后是圆月高悬。不见光的巷道横陈在二人之间,犹如深渊。
他在月下沉默地望了会儿,对着景华,伸出了手。
景华一笑,纵身越过那道漆黑的沟壑,落在庄与身边,把手搭在了他伸出的手上扶了一下,站稳后他也没有松开,手指微蜷,以示亲近的握住了。
庄与怔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景华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唯恐愈发惹了他不高兴,再把他一丢自己走,一时话也不敢说,动也不敢动。
庄与无奈,把手从他手指间抽出,重新伸开在他面前:“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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