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长子康林，一个直到二十六岁才被接纳进入康家的男人。

无怪白芫华心底生怯，实在是关于此人的传言太多太多。明明是外室所生的不被承认的孩子，却能在甫一到来就力压康家一众小辈登上继承人的宝座；明明前有狼后有虎，三叔看起来也没有多关照他，却能在甫一进入公司就稳坐第二把交椅；明明……

白芫华一面回想着这些传闻，一面不露声色地赔笑：“大哥，好巧。”

他会责怪她的冒失吗？应当不会吧……她又不是故意的。

就像长辈们总对三叔充满了敬畏一样，康家的孩子们对这位从天而降的大哥也都心怀畏惧，哪怕有心议论，也只敢挑一处没人的地方，断不敢叫他知晓。这种情绪传染给白芫华后，又在她身上被无限放大。

她到底不是亲生的嘛。

此刻，独自面对这位传闻中的长兄，她竟有些手足无措。

康林站在树荫下，安静地注视着她。这位妹妹——

想到初遇她时的场景，他忽的一下就笑了：“如今怎变得如此胆小了？”

白芫华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多年来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已促使她下意识地顺着他的口风回答：“长大了嘛。”

“唔。”长大了。

康林看向她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悲悯。

“没事，去吧。”他说，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山上冷清，别回来太晚。”

白芫华犹如得了特赦，欢喜得撒丫子跑出去老远。

还以为会挨几句唠叨呢，谁知大哥真人竟比三叔还好说话。都怪他们老将大哥视作洪水猛兽，影响了她。

方才她在大哥面前战战兢兢的样子，一定很好笑吧。

康林倒不觉得好笑，他望着白芫华跑远的背影，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看来被时光磨平棱角的，并不止他一人。明明十年之前，她还是那么一个神气十足的小姑娘，骄矜得像一只被宠坏了的孔雀，现在却……

他眯起眼，在落日的余晖中想起了十年之前，他初来康家的时候。

那时他才多大啊？十六岁，正在读中二的年纪。母亲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旧情人已离婚的消息，不甘心放过这次机会，非要带着他找上门，求康家收容他们母子。正是在康家私墅的阶前，他第一次见到白芫华。

那时，她才豆丁点大，穿着一条崭新的白色蓬蓬裙，脚踩一双油光噌亮的小红皮鞋，看起来华贵又精致，他以为她就是这个家的小千金。他低头默默看了一眼自己水洗到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不安地束手立着，感到脸上似有火在烧。

大约是没想到门外居然有人，见到他，她先是惊讶地“啊”了一声，接着朝他仰起脸，天真地问：“你是谁啊，怎么站在这里？”

见他不答，她又问：“你怎么穿这么破啊，是新来的佣人吗？”

轰——

犹如一阵惊雷从天而降，精准地劈在了他的身上。他一下子涨红了脸，少年人敏感的自尊被一句话碾得粉碎。

就不应该来的……

他就不该同意陪母亲一起找上这个家！

分手费，抚养费，该给的都已经给了，是他们自己理财不慎败光了那些钱，与康家何干？他们和这个家，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不，他们从一开始就和这个家没有一点关系！康家从未承认过他，他却上赶着找上了门来，还像个傻子一样被人拒在了大门之外。

简直自取其辱……

凉风吹来，金贵的小姑娘已经走了，他还留在原地，等待着他被准许进入大宅的母亲出来。

她一定不会受康家欢迎的，他笃定地想。

果然，不多时，母亲便被轰了出来。他那位生物学上的父亲沉着脸冲他们母子咆哮：“想讹我的钱？门都没有！识相点就快给我滚蛋，否则——”

“否则怎样？”林寄云怨毒地盯着昔日的情人，“阿林他是你亲生仔，你若不认，我便找传媒曝光你当年的丑事。”

“你！”康万怒极，“你尽可试试。”

看他会不会弄死她。

当年说好的一拍两散，井水不犯河水，这才多少年啊就变卦了，哼！果然人心不足蛇吞象，给多少都不会满足！

康林嗅到了来自男人身上的危险气息，急忙拦住林寄云：“妈！算了吧，我们有手有脚的，何必指望他。”

他其实想说的是，他是人，何必像条狗一样在别人家门前摇尾乞怜，被踹了还不肯走，难道很光彩吗？

林寄云一听，立刻恼恨地挥开他的手，怒其不争：“你可是康家的儿子，亲生的！我有遗传报告在手，他不认也得认！”

为了这个男人，她连预科都没读完，只为抢先一步生下他的儿子，谁知他却另娶他人。这么些年，她每每念起此事便夜不能寐，她究竟哪里不如那个女人！看他生儿育女，夫唱妇随，她一颗心几乎都烧成了灰，化作一滩淬了毒的死水。

她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好容易盼到他与那女人离异，她以为自己的机会终于到了，谁知他的心竟比当年更狠。林寄云恨红了眼，决心必要逼他承认自己，承认阿林，哪怕拼个鱼死网破都在所不惜！

“妈！”康林看着母亲，感到一阵悲哀。亲生的又怎样，康家不认，康万不认，他和街头的一棵杂草又有什么区别。可问题是，为什么非要得到他康家的承认不可？

为什么，就不能靠自己活着呢？

他并不懂母亲的那些不甘。

康万迎风点了支雪茄，迅速抽了几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要钱，我可以给，但绝无下次。你需要多少？”

林寄云冷笑：“钱？呵，你若想凭几个臭钱打发我，未免就太看轻我了。我不要钱，只要你承认阿林是我们的孩子。”

开祠堂，祭祖宗，昭告全天下。

“痴人说梦！”康万彻底失了耐性，将正在燃烧的雪茄扔到了她的身上，头也不回地大踏步折入屋内。

“砰”地一声，大门关上了。

林寄云呆呆地看着那扇漆雕的紫檀木门，看了好久，接着，颓败地瘫倒在地，捂住脸痛哭起来。

少年的康林试图将她扶起，却被她再次一把甩开。

“妈……”他咬牙，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他不懂，在这里任人羞辱，出尽洋相，究竟图什么呢？那个男人是不会认他的，逼得越紧，他越不会认，母亲难道就不清楚？

他想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天了。在康家门前，被生身父亲折辱的一天。

至于白芫华，他是后来才从母亲口中得知，原来她并非康家的小姐。

提起她，林寄云恨得牙痒：“神气什么！又不是亲生的。等着瞧吧，我进不去的康家，早晚也有把她赶出去的一天。”

“一个拖油瓶的便宜货。”她给出不堪的形容，恶意满满。

康林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对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这么大怨气。她才多大啊，豆丁似的，怕是连什么是恨都不懂，又如何能承受得了来自成人的怨憎。

他默默打了个寒颤，母亲——她总做些令他不解的事。

又过了两年，三叔找上了他。

那个气质儒雅的男人告诉他，康万的意见不重要，他可以同意他进入康家，但前提是，他需要看到他的本事。

他的本事？康林听罢自嘲一笑：他一介穷学生，生性乖戾还不思进取，能有什么本事？是翻墙逃课的本事，还打架斗殴的本事？又或是不听劝气死老师的本事？

他本能地知道三叔期望的不是这个。

于是他一改过去吊儿郎当混日子的态度，开始学着做一名好好学生。

二十岁那年，他读完中六，收到了康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那天，是三叔亲自来接的他。

见到他，男人显得很高兴，拍着他的肩膀称赞：“干得不错。”

“我们家有过很多康桥生，但凭自己本事考上的，你还是第一个。等毕了业，就随我进公司历练吧。”

在康林心头悬了两年的巨石终于落了地。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将自己活成了三叔需要的模样。未来，他还会持续这样活下去。

挂在梢头的落日不知何时已被一弯新月替代，康林最后看了一眼白芫华跑远的方向，叹息一声，转身向康家大宅走去。

未来，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