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小紫阁。
“说清楚。”
烛影摇晃的屋子里,展沛坐在书桌后垂眼看着面前地上跪着的人,一张脸上神色间看不出喜怒。
“什么叫救救你家二公子,你家二公子不是好端端地在府上吗?。”
“女君,女君,下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下人听了她的话只不停磕头,神色惶然,涕泪皆下地哭道:“下人只知道公子,公子他自三日前从宫里回来后便被大人施了家法。小人不知道大人为何动怒,只知道大人动手前一直问公子回不回去,公子却无论怎么问也只是说不回,然后大人便动手了。”
他说着又猛地磕了几个头。
“大人是发了狠的,两指宽的戒尺硬生生抽断在了公子的脊背上。打到最后公子已经说不出话了,可大人也只是让人将他关进祠堂,并未找大夫前来医治。”
“昨夜府上一阵忙,听说是公子发烧了,看守的人正在禀告大人。可是大人她,她去了一趟后再出来便说不用管,随他去。女君,求求您,女君,求求您救救我们家公子。”
展沛看着地上那哭求不止的人,面上神色还算平静,实则内心已经掀起滔天巨浪。
三天前宋顷昀进宫,而后宋斯羽三日未朝,再加上这下人说宋斯羽动用家法前反复逼问宋顷昀到底回不回去。
如此多的巧合撞在一块,展沛根本都不用多问,只需随便想想便已经能够清楚这场惩罚是因何开端。
她又想起宋顷昀在朝上说的那番惊天动地的话,一张脸上神色变幻数次,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阴沉沉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小药见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我让百福或者小勺去走一趟?”
展沛看向她。
明明心里很清楚小药说的是对的,随便打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这样既不必兴师动众又能救下宋顷昀。可四目相对,展沛只犹豫了很短的一瞬间便轻轻摇了摇头。
她一边站起来一边吩咐道:“让人把庆云殿那边收拾出一间屋子,再让医官过去那儿候着。”
小药见状惊讶万分,跟着展沛走到门口了,还是忍不住问道:“女君,您,您要亲自去接吗?”
展沛笑了一下。
“不必担心,我知道老师为何生气,有些话也只能由我和她说。”
她说完便看向门口守着的邵酩烟。
“小勺,你的马呢?”
小勺伸手一指。
“外边儿呢!”
夜色暗沉,白日里热闹繁华的街市此刻皆已宵禁。
只见大敞着的巍峨宫门中,一匹皮毛油亮的骏马从夜色深处的王宫中蓦然奔出,疾驰过长安街,随后头也不回地奔向目的地。
展沛伏低身子,手掌勒紧缰绳。迎面吹来的风有些温热,让她忍不住惬意地轻轻眯起了眼睛。
她很难讲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拒绝小药的提议而选择亲自出宫。
或许真的是如她所说只有自己才能平复宋斯羽的情绪,或许是因为朝堂上宋顷昀说完了那番令人惊愕无比的话后便低垂着脑袋离开的样子又在眼前浮现,又或许是因为在那一刻,展沛毫无征兆地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和宋顷昀见最后一面时他掉的那颗眼泪。
马匹缓缓停下,展沛握紧缰绳,看着面前熟悉的府邸,轻轻呼出口气。
她将马匹拴在一旁,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飞身一掠,趁着夜色的遮掩径直上了屋顶。
宋府房间众多,展沛并不清楚那随侍所说的祠堂在何处,只好一间间找过去。
但所幸她运气还不算太差,刚刚掀过三个屋顶的瓦片便找到了地方。
展沛瞥一眼那蒲团上趴着的人,刚准备起身离开去偷偷将人带走便听见吱呀声从瓦片之下响起。她一顿,随即止住了动作,重新趴了回去。
有脚步声缓缓响起,随着人影走近,展沛瞥见一抹熟悉衣角。
是老师。
展沛眨了眨眼,想,难道是来给宋顷昀上药的?
她眼睁睁看着宋斯羽走到宋顷昀身边,最后却什么也没做,只是抚平裙摆,缓缓在一旁的蒲团上跪下。
片刻后,那伏在地上的人仿佛终于醒了,展沛看着宋顷昀缓缓撑起身子,动作间口中不断溢出痛苦的喘息声,那声音沉重而缓慢,仿佛伤的太重,就连挪动手臂这般微小的事都已经让他痛不欲生。
“母亲,你来了。”
宋顷昀开口,声音虽然嘶哑得厉害,可展沛却并没有从中听出什么惊讶的味道,似乎在过去的三天里,宋斯羽已经这样突然出现在他旁边很多次了。
宋斯羽没应声,也没看他。
她只是仍旧挺直了脊背跪在蒲团上,无比认真,乃至于甚至显得有些虔诚地看着长明灯后摆着的那一排灵位。
宋顷昀也没再说话,只是仍旧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想要跪直身体。
许久后随着一声从齿缝中挤出来的闷哼声响起,他最终还是克服了痛苦,缓缓挺直了腰身。
一旁的宋斯羽也终于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宋顷昀。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跪在这里吗?”
此话一出,别说宋顷昀,就连展沛都跟着愣了一下。
她谨慎地抬眼,目光跟着扫视过一周,心想莫非这祠堂里面还有什么玄机?
底下宋顷昀没说话,宋斯羽便先站了起来。她绕过蒲团,取下三炷长香,倾斜着手腕在跳跃着的烛火上点燃,而后将其插进了面前的香炉里。
“因为我要让你父亲亲眼看看你如今到底是在做什么蠢事。”
宋斯羽背对着宋顷昀站着,声音里冰冷几乎清晰可闻。
宋顷昀不说话,只仍旧回之以沉默。
展沛在顶上看着,甚至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其实不是已经又晕过去了。
宋斯羽转头看向地上跪着的人,突然问道:“你知道你父亲是因何而死吗?”
宋顷昀怔怔抬头。
展沛也跟着思索起来,宋侍君?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不是因病而逝的吗?
宋顷昀显然也和展沛想的一样,他仰头看着母亲,低声道:“病,病逝。”
宋斯羽没说话,只是缓缓转头看向宋顷昀。祠堂内烛火明亮,摇曳的烛影更衬得她一张脸上神色晦暗莫测,让人看了莫名觉得心底发寒。
宋顷昀被母亲的目光笼罩住,只觉得浑身发冷,心底也缓缓升腾起不安。
随后他便听见宋斯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森寒阴冷,让人遍体生寒。
“你父亲并非病逝,而是悬颈上吊,自尽而亡。”
宋顷昀的身体随着一字一句缓缓吐出的话语而一点点僵住,屋顶的展沛也跟着逐渐皱起眉头。
“自,自尽?为什么?”
宋斯羽却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转而问道:“你可知文澜公主?”
宋顷昀不知道他母亲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人,也不清楚这个人与他父亲自尽有何关系,但既然宋斯羽问了,他便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认真思考了一下。
“那位忤逆谋反,最后于南鹿河边被圣人亲手射杀的二公主?”
“正是。”
宋斯羽又问:“那你可知她分明已受封为王,有领地爵位,却又为何会在圣人即位前夕突然起兵谋反?”
宋顷昀缓缓摇头:“不,不知。”
这件事乃皇室秘辛,宋顷昀不知道实在正常。
展沛想,就连她都是长到很大以后才知道的。
“因为那文澜公主爱上了一个男子,那人长得容貌英俊,能言善辩,却偏偏心思不正,十足的谄媚下贱。不仅勾引得公主为之神魂颠倒还不够,最后甚至还挑唆得公主与圣人离心,起了谋逆的念头。”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说到最后,宋斯羽的声音也变得越发冰冷。
“那人姓陈,是淮安富商陈氏的嫡子。”
发着高烧的宋顷昀浑身滚烫,在这早已经预料到了结果的恐惧中彻底化作了一尊雕塑。
姓陈。
他垂眼盯着地面,昏沉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的父亲,在嫁给宋斯羽之前,也姓陈。
“南鹿河之后圣人清算旧账,公主府尽数覆灭,陈氏全族同样如此。你父亲虽也姓陈,却不过是陈氏旁支中早已没落的一支,早已与其没有往来,若我去向女君求情,他可以活下来。”
宋斯羽转身看向身后的摆着的那一排灵位中的一个,仿佛又回到了那天。
摆在枕边的信,柴房里悬下来的白绫,面色青白,再无声息的人,还有大惊大恸之后,在凄风厉雨中骤然生产的幼子。
“可他还是自尽了,为了保全我的官途与名声,为了日后无人能以他为由诟病你与你的长姐,让你们可以自由自在地长大。”
分明一天陈氏的富贵都没有享受到,到头来却因为这个姓氏而被其所累,连性命都一块搭上了。
想到这里,宋斯羽闭了闭眼,而后蓦然转身看向宋顷昀,厉声喝道:“如今你为了你的一己之私,自愿放弃多年拼搏的努力成果,将自己困于宫墙之内,不仅要弃我多年的栽培于不顾,还要弃你父亲当日的恩义,乃至弃你的长姐,整个宋家于不顾。宋顷昀,你真的脑子清醒吗?!”
一番话言辞犀利,堪称诛心。
宋顷昀微弓着脊背伏在地上,只觉得心脏钻心一般地痛,整个人不受控制一般的抖如筛糠。片刻后他猛地侧头,吐出一大口血,而后径直栽倒在地。
宋斯羽瞳孔骤缩,被这动静惊得愣在了当场。
展沛见状更是暗骂了声不好,终于不再等待,盖上瓦片,翻身跳了下去。
她破窗而入的时候宋斯羽还没回神,展沛也再顾不上她,只匆匆扔下句“老师,我找他有点事,人我就先带走了啊。你放心,我什么都没听到!”随后便弯腰将那地上已经无知无觉的人一把捞起,然后从窗口跃了出去。
她抱着人沿着廊下飞快奔逃,而后身姿潇洒地越过进来时踩过的那片高墙。
结果落地时不小心崴了下脚,痛得展沛闷声哼了一下,险些带着怀里的人一头栽到地上。
等到好不容易带着人上了马,展沛已经是一身热汗。
她扯动缰绳让马匹跑起来,低头见宋顷昀苍白着脸色靠在她怀里昏睡不醒,嘴角边还有一抹未干透的血迹,使得他的模样显得更加狼狈便忍不住有点想笑。
她伸手粗暴地将男人嘴边的那点血迹抹掉,然后狎昵一般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哼笑道:“老师说的没错,宋顷昀,你真是脑子坏掉了。”
宋顷昀无知无觉,长睫垂落,阴影铺在苍白面颊上,倒显出展沛从未见过的乖觉。
展沛盯着看了一会,才终于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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