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密室中那短暂而沉重的坦诚,如同在两人之间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梁。信任依旧脆弱,危机四伏,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联结,却已悄然生根。
萧玦的火毒在槃石碎块(他随身携带的一小块)的压制下暂时平复,但脸色依旧难看。他将谢萦妥善安置在安全屋,留下足够的伤药和清水,又仔细检查了周围的警戒机关,确认无误后,才拖着疲惫伤痛的身躯,如同融入阴影的孤狼,悄然离去,去处理赵奎府邸后续的麻烦,并将那关乎生死的证据,通过隐秘渠道送抵该去的地方。
谢萦肩下的伤口依旧疼痛,但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体内那种陌生的、因亲密接触与沉重秘密交织而产生的悸动,以及对外界局势的担忧。她强迫自己静心休养,同时通过秋知意小心翼翼传递来的零星消息,关注着外面的风雨。
赵奎府邸昨夜“遭贼”,丢失“重要物件”的消息,果然如同插了翅膀般传开。虽然赵奎和太子党极力压制,声称只是小毛贼,并未丢失紧要之物,但结合卫琮正在调查的背景,以及某些“恰好”流传出来的、关于赵奎与北狄勾结的骇人听闻的“谣言”,整个京城官场已是暗流汹涌,人心惶惶。
卫琮在收到那些“匿名”送达的、包括信件原件与账簿在内的关键证据后,调查进度陡然加快,雷厉风行地传唤、查封、审讯,动作之大,牵扯之广,令太子党应接不暇,疲于奔命。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封来自长公主府的帖子,再次悄无声息地递到了尚在“病中休养”的谢萦手中。
这一次,不再是口谕,而是正式的、以鎏金笺书写的请柬。邀她过府“品茗”。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谢萦看着那封精致却沉重的请柬,心知此番前去,绝不再是“赏画”那般温和的试探。长公主定然已从近日的连番变故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尤其是她谢萦在这其中若隐若现的影子。
她不能不去,也无法再以纯粹的“柔弱无知”来应对。经过昨夜生死与密室坦诚,她需要更主动地,为自己和萧玦,在这波谲云诡的棋局中,寻找一个更稳固的支点。
再次踏入长公主府那间临水的清雅画阁,谢萦的心境已与上次截然不同。她依旧穿着素净,脸色因失血和休养不足而显得有些苍白,但腰背挺直,眼神沉静,那份刻意伪装的怯懦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内敛的镇定。
长公主胤华端坐主位,今日未施粉黛,只穿着一身家常的杏子黄绫裙,少了几分逼人的华贵,多了几分闲适,却更显深不可测。她正在亲手烹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浸淫已久的优雅与韵律。
见谢萦进来,她并未抬头,只淡淡道:“谢小姐来了,坐。尝尝本宫新得的雪顶含翠。”
“谢殿下。”谢萦敛衽行礼,在她下首的绣墩上坐下,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侍女奉上茶盏,茶汤清亮,香气清幽高远。谢萦双手接过,小心品了一口,赞道:“殿下茶艺精湛,此茶入口微涩,回甘绵长,确是极品。”
长公主这才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茶如人生,总要经历些苦涩,方能品出真味。谢小姐近日,想必对此深有体会。”
她不再迂回,直接切入主题。
谢萦放下茶盏,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殿下明鉴。家父蒙冤,家门不幸,臣女确实经历了一番煎熬。”
“哦?”长公主挑眉,语气听不出喜怒,“仅是煎熬?本宫怎么觉得,谢小姐在这煎熬之中,似乎……还做了些别的事情?”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一寸寸扫过谢萦的脸,仿佛要刮下她所有的伪装。“赵奎府上昨夜不太平,紧接着卫琮那边便如有神助……这京城的风,吹得可真是巧啊。”
谢萦心知无法完全撇清,索性半真半假地回应:“殿下说笑了。臣女一介弱质女流,身处深闺,岂能左右朝堂风云?不过是……机缘巧合,听闻了些许风声,又恰逢兄长在军中,担忧边关将士,忧心父亲安危,不得已……将一些道听途说的零碎消息,通过可靠渠道,转达给了该知道的人罢了。至于其他,臣女实不知情。”
她将部分功劳推给“道听途说”和“可靠渠道”(暗指萧玦),既承认了自己有所动作,又模糊了具体手段和深度,更点明了自己行动的动机——为父伸冤,忧心国事。
长公主静静听着,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瓷杯,未置可否。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沧桑与诱惑:
“谢萦,你很聪明,比本宫想象的要聪明得多,也……大胆得多。”她不再称呼“谢小姐”,而是直呼其名,这是一种微妙的态度转变。
“这京城,就是个巨大的棋局。想做棋子,还是想做棋手,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她目光锐利地看向谢萦,“你父亲之事,本宫可以帮你周旋,保他无恙,甚至……让他官复原职,更进一步。你谢家的困境,本宫亦可助你摆脱。”
条件来了。
谢萦垂下眼帘,做出恭敬聆听的姿态:“殿下厚爱,臣女感激不尽。不知……臣女需要做些什么?”
长公主笑了笑,那笑容雍容而充满掌控力:“很简单。本宫需要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一颗……足够聪明、懂得审时度势的心。你留在谢府,留在你父亲身边,将你看到的、听到的,尤其是……关于靖王,关于某些不安分的藩王、边将,乃至……宫里某些人的动向,及时告知本宫。当然,若有机会,在适当的场合,为本宫说几句话,亦是好的。”
她要将谢萦,培养成嵌入谢家、乃至更广阔圈子的一枚眼线,一枚能为她传递消息、偶尔影响风向的棋子。
谢萦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犹豫,以及一丝被巨大“机遇”砸中的惶恐与……心动。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目光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与感激:
“殿下如此看重,臣女……臣女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臣女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惟愿殿下能庇护我谢家周全!”她起身,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长公主满意地看着她“臣服”的姿态,亲自虚扶了一下:“起来吧。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放心,跟着本宫,本宫绝不会亏待于你。”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半个巴掌大小、触手冰凉的黑铁令牌,令牌样式古朴,上面浮雕着一只形态模糊、似凤非凤的禽鸟。
“这令牌你收好。”长公主将令牌递到谢萦手中,“凭此令,你可调动本宫安置在城西‘听风阁’的三名暗卫,供你差遣,处理一些‘不便’之事。亦可凭此令,在紧急时,向本宫传递一次消息。”
令牌入手沉重,带着金属特有的寒意。调动暗卫,紧急传讯——这已不是简单的眼线,而是给予了一定程度自主行动权的、有限度的信任与利用。
谢萦握紧令牌,感受着那冰冷的质感,再次躬身:“臣女,谢殿下信任!”
从长公主府出来,坐上回府的马车,谢萦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手中的黑铁令牌沉甸甸的,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她成功地踏入了长公主的棋局,获得了一层暂时的庇护和可利用的资源,但未来的路,也必将更加凶险。
她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中飞速盘算着如何利用这枚令牌,如何在长公主与萧玦、乃至靖王之间周旋平衡。
马车行至谢府所在的街巷,缓缓停下。
谢萦在云鬓的搀扶下刚走下马车,便察觉到一道熟悉的、冰冷中带着一丝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头望去。
只见府门旁不远处的梧桐树下,萧玦斜倚着树干,一身玄衣几乎与浓密的树荫融为一体。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比昨夜好了些许,此刻正抱臂看着她,唇角噙着一抹惯常的、慵懒而戏谑的弧度,只是那眼神深处,翻涌着些许晦暗难明的情绪。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特意在等她?
谢萦心中微动,示意云鬓先回府,自己则缓步走了过去。
“公子。”她在他面前站定,语气平静。
萧玦的目光从她脸上,慢慢滑到她手中那未来得及收起的黑铁令牌上,眼神倏地冷了几分。他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泛着酸意的嘲弄:
“长公主的船,”他慢悠悠地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好乘么?”
谢萦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知道了她去长公主府,也认出了这令牌的来历。这股子酸溜溜的讽刺意味……是在不满她与长公主接触?还是……在担心?
她抬起眼,迎上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藏锋芒的目光,忽然起了几分戏谑的心思,唇角微弯,反问道:
“公子这是……”她故意顿了顿,眸光流转,带着一丝罕见的狡黠,“醋了?”
萧玦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反问,慵懒的神色僵了一瞬,眼底那晦暗的情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波动起来。他盯着她带着浅笑的脸,看着她因伤病而略显脆弱、却又因这笑容而焕发出别样生机的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交织攀升。
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他身上那股冰冷的松针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强势地笼罩了她。
“是。”他俯身,靠近她的耳畔,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与一丝负气般的坦诚,“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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