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支白梅与“利刃”二字之后,一连数日,风平浪静。府外的窥视目光似乎悄然散去,父亲的处境转危为安,连带着谢府的气氛也松快了些许。王氏甚至开始重新张罗着带谢萦参加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型茶会,仿佛之前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过。
但谢萦心中的弦却从未放松。案头插着的白梅清冷孤傲,那枚微温的槃石碎块被她用丝线缠绕,贴身藏于颈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那场与恶魔的交易已然开始。她助他寻槃石,他予她刀与盾。如今,刀已见血,锋利无匹,该她支付“定金”了。
她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胸前那枚隐藏在衣襟下的坚硬物件。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那双眸子深处,是与年龄不符的、冰封般的权衡与思量。萧玦的“回礼”固然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却也像一道无声的催命符。下一次,她还能拿出什么来换取他的“利刃”?
“小姐,”
云鬓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打断了她的思绪,带着几分迟疑,
“质子府的那位老仆来了,说是......来替他家公子道谢,多谢小姐前次赠参之恩。”
云鬓的语气透着古怪,显然觉得这谢意来得突兀又不符合规矩——哪有大府邸让一个哑仆似的老人来送谢礼的?
谢萦眸光微凝。
“来了。”
比预想中更快。
她起身,款步至前厅小花厅。来者果然是萧玦身边那个看似木讷、步履蹒跚的老仆(莫老伪装)。他垂着头,双手却稳当地捧着一个不算精美但十分干净的食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比划着。
旁边跟着的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忙躬身解释道:
“谢小姐安好。莫伯说,我家公子多谢您前次馈赠的山参,公子用了后觉得甚好。这是公子特意让厨房做的几样南偃小点心,聊表谢意,万望小姐笑纳。”
小厮说话间,眼神却不敢直视谢萦,显得有些局促。
谢萦示意云鬓接过食盒,语气温和而疏离,保持着世家小姐应有的礼节:
“萧公子太客气了。区区山参,不过是家母库中寻常之物,能对公子贵体有所裨益便是它的福分,何劳公子如此挂心,还特意让老人家跑一趟。”
她目光轻轻扫过那被称为“莫伯”的老仆,见他依旧低眉顺眼,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老仆闻言,又是嗬嗬两声,摆了摆手,随即抬起那双浑浊的双眼,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扫了她一眼,然后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最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微微摇了摇头。
小厮在一旁努力解读:
“莫伯的意思是……公子说,京中近来天气多变,地上也不甚太平。望小姐……珍重自身,万事小心。”
这番话说得磕磕绊绊,意思却传达得清晰无比。
这话听起来是寻常的、甚至有些词不达意的关怀,但谢萦却瞬间听懂了弦外之音。他在问槃石的进展,也在提醒她莫要忘了自身的处境,风雨并未真正过去。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婉懵懂的模样:
“多谢公子挂心,还请莫伯回去转告公子,我一切安好,只是深居内宅,对外间风雨知之甚少。也请公子务必保重贵体。”
她顿了顿,仿佛不经意间想起什么,转向身旁的秋知意,
“知意,我前日让你整理母亲旧物,是不是找到一本讲各地石头记样的杂书?我瞧着无趣,放着也是蒙尘……”
秋知意立刻心领神会:
“回小姐,是有一本前朝的《山川志异》,下册,里面确实有些奇石怪木的图谱。”
“既如此,”
谢萦看向那老仆和小厮,语气轻快了些,
“听闻萧公子博览群书,尤爱杂学轶闻。便请莫伯将此书带回去吧,若公子闲暇时翻看能解个闷,便是它的造化了。”
她从秋知意手中接过一本早已准备好的、封面普通略显陈旧的《山川志异》(并非真正藏有符文的那本),递了过去。
老仆(莫老)伸出双手接过书,手指在书脊上某个不易察觉的磨损处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恭敬地躬身,喉咙里发出表示感激的含糊音节,不再多言,在小厮的搀扶下退了出去。
谢萦看着他那看似老迈龙钟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后,眼神缓缓沉静下来,如同结冰的湖面。
饵,再一次抛出了。这一次,萧玦会亲自来咬钩吗?那本普通的书,是他想要的吗?他是否能看出这只是试探的诱饵?
她并未等太久。
次日午后,春光明媚,她正在后园暖阁中临摹卫夫人的《名姬帖》,笔尖力求圆润柔媚,毫无锋芒。窗外竹影摇曳,传来一阵散漫而略显虚浮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慵懒带笑、却中气不足的声音。
“谢小姐真是好雅兴,字如其人,秀美端方。”
谢萦笔尖一顿,一滴浓黑的墨汁落在宣纸上,缓缓晕开,污了即将写就的一个“静”字。她抬起头,看见萧玦斜倚在月洞门边,一身玄色暗纹常服,外罩一件薄薄的青色氅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仿佛久病初愈。嘴角噙着那抹熟悉的、玩世不恭的弧度,目光却像浸了寒冰的刀子,不着痕迹地在她身上、案上、以及那团墨渍上逡巡。
他竟如此光明正大地、以这般虚弱姿态登门了!是试探,亦是示威。
谢萦立刻放下笔,起身敛衽行礼,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完美掩去眸中所有思绪:
“不知萧公子驾临,有失远迎,还请公子恕罪。”
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一丝慌乱,以及面对陌生男子突然闯入的羞怯。
“无意路过贵府后巷,闻得梅香扑鼻,想起昨日谢小姐所赠书册,特来道谢。唐突之处,小姐勿怪。”
萧玦踱步进来,目光掠过案上那幅被污了的字帖,语气玩味
“只是这字……秀美则矣,却失了几分真性情。可惜了。”
谢萦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愈发谦卑惶恐:
“公子谬赞,臣女拙笔,本就不堪入目,污了公子慧眼。”
她顿了顿,似努力平复心跳,小手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小心翼翼地问,
“那本杂记……粗陋不堪,可还……可还入得公子眼?”
萧玦轻笑一声,声音带着些微气短的沙哑,自顾自地在旁边的梨木椅上坐下,姿态看着闲适,眉宇间却隐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与病气:
“书么,翻了几页,倒是有些闻所未闻的趣谈。只可惜……”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显得有些精神不济,
“……似是而非,隔靴搔痒,于我想寻的东西,并无大用。”
他忽然抬眼,目光虽因“病弱”而略显朦胧,却依旧直直看向谢萦,带着一种病中之人特有的、执拗的探究:
“就比如小姐上次赠的那块‘顽石’,温热润泽,甚是稀奇。我翻遍那杂记,也未见类似记载。却不知小姐……究竟从何处得来?”
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一丝因身体不适而产生的不耐。
“来了。”
真正的试探,裹挟着“病弱”的外衣,开始了。
谢萦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脸上却露出些许茫然与无措,甚至因他的逼问而眼圈微红:
“那石头……当真是臣女无意间在库房角落拾得的,瞧着颜色黝黑,触手生温,觉得稀奇,便……便留着了。见公子似乎……似乎对此类奇石有兴趣,便……便贸然相赠了。”
她抬起眼,眼神湿漉漉的,像受惊的小鹿,带着被质疑的委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病人”纠缠的烦扰,
“可是那石头有何不妥?若……若是不祥之物,冲撞了公子贵体,臣女……臣女万死难辞其咎……”
她语带哽咽,仿佛下一瞬就要落下泪来。
“无意间拾得?”
萧玦打断她,身体因咳嗽而微微前倾,那双因“病气”而更显深邃的眸子锁住她,仿佛要看清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谢小姐的‘无意’,总是这般恰到好处。广济寺是,库房拾石也是。”
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药味,混合着一丝冰冷的压迫感,缓缓逼近,
“谢小姐,这深宅大院,规矩森严,你屡屡‘无意’窥得他人秘辛,又‘无意’获赠稀世奇石……这般运气,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他将“叹为观止”四个字咬得极轻,却带着浓浓的讽刺。
谢萦心脏骤缩,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果然什么都清楚!”
他是在逼她,用这种看似虚弱实则咄咄逼人的方式,逼她撕下伪装!
她猛地后退半步,仿佛被他的气息和话语惊到,眼眶迅速泛红,声音带着颤意和一丝被羞辱的激动,音量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
“公子……公子何出此言?臣女不知何处得罪了公子,要受此讥讽!广济寺之事,臣女已向父亲言明,只是偶然听得闲谈!库房拾石,更是事实!公子若不信,大可……大可以去查!莫非……莫非公子以为臣女是那等心思诡谲、擅弄手段之人不成?还是公子病中烦郁,定要寻臣女的错处才甘心?”
她说到最后,语带哽咽,泪珠悬而未落,将一个被误解、被病弱之人无理纠缠的深闺少女的委屈与微愠扮演得淋漓尽致。
暖阁外的几个小丫鬟似乎被里面的动静吸引,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萧玦静静看着她这番表演,眼底的探究和玩味却越来越浓。他忽然嗤笑一声,因这笑声又引出一阵低咳,他用手帕掩住唇,肩头微颤,待平复后,才站直了身体,那股迫人的压力骤然消散,只剩下一片慵懒的漠然。
“规矩?”
他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个极致嘲讽又放肆的弧度,目光轻蔑地扫过这间陈设规整、处处透着世家礼法的暖阁,最终落回谢萦强作镇定、泪眼婆娑的脸上,
“规矩?那是什么东西。”
“我的规矩就是——”
“我乐意。”
他的声音因方才的咳嗽而愈发沙哑慵懒,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狂妄和漠然,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谢萦呼吸一窒,仿佛被这句话狠狠烫了一下。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病弱的男子,他用最散漫不经意的姿态,说着最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话,将世间一切法则、礼教、规矩都视若无物,践踏脚下。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隐藏獠牙的质子,而是彻底撕开了所有伪装,**裸地露出了他内里疯批不羁、无法无天的底色。
萧玦欣赏着她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笑意更深,仿佛刚才那番疾言厉色的逼问从未发生。他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微皱的氅衣,语气变得微妙而充满诱惑,如同恶魔低语:
“谢小姐自然是守礼之人,是在下病中昏聩,失言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两人可闻:
“守规矩,能得到你想要的吗?比如……谢家真正的安稳,不再被流言所扰,不再被权贵倾轧……甚至,得到更多?比如,让那些曾经轻贱、构陷、伤害过你们的人……付出代价?”
谢萦猛地抬头看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他知道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想要什么”
知道她那看似柔顺的表象下藏着怎样的恨意与野心!
四目相对,一个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裸的诱惑,一个带着被彻底看穿后的震惊与冰冷。
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彼此间无声涌动、激烈交锋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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