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狗

雍京的秋夜,雨很沉,砸在人身上一颗颗地疼。

市集早已散了,街边所余的不过是一张马棚,几匹滞销的驽马,和一伙儿没有归处的马贩子。有机会时,他们或许也兼做奴隶生意。

眼下是什么生意都没有的。十一二个马贩围坐一圈,分吃点儿蒸饼和葵汤,聊以饱腹。

忽而一道身影遮住了马棚旁为数不多的月光。马贩们看过去,见一个黑乎乎的人站在那里。

那人似乎全身上下都是黑的,玄黑的破衣,玄黑的铁剑,口鼻上还覆着张玄黑的兽首面铠。哪怕浑身已被淋湿,一头蓬乱的粗硬黑发还是在他脑袋上支棱着。他开口时,仿佛一匹黑狗在说话。

穆辞川说:“劳驾,避雨。”

他个子高,打扮粗野,还带着剑,马贩们不敢轰,试探着道:“你到马食槽上坐着吧。”

穆辞川说:“好。”

又说:“饼卖不卖。”

马贩们相顾片刻,答到:“不多了,五文钱卖你一个。”

穆辞川神色不变,藏在袖里的一只手悄悄撵开两枚铜板,道:“买不起,多谢。”

说完,就转身走到马棚下,面向长街,坐定在马槽一角,一动不动。

马贩们望着他的背影议论两句,便也继续低头吃饭。热汤饼在筷子的搅动下,蒸腾起丝丝香气。

穆辞川看似没动,其实胃袋动得很欢,只可惜其中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消纳。

余光瞥见身边槽内的马食,麸皮杂着干草,软软地拌在一起,看起来倒也可下咽。两枚铜板买口马食,应当是买得起的。穆辞川踌躇片刻,终于伸手捞起一团,要往嘴里塞。

哗啦一声水响,街边溅起一大片浊浪,把他这三天来的第一口饭冲化了。

穆辞川带着点怒气一抬头,便见一辆雪白的高大马车急停在他面前。而后啪地一声,车窗打开一条窄缝,隐隐露出里面一双美丽而无神的眼睛。

“公子,买马?”马贩们见有人光顾,都迎上来,不觉把穆辞川团团围住,“今日只剩这几匹了,若要好货,明日再给公子牵来。”

那双眼在马棚间扫了一扫,无论扫到那里,神情都是一样淡漠。

一轮扫完,双眼隐去,换成一根雪白如玉葱的手指。车里的人指着穆辞川问:“他卖不卖。”

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语气与穆辞川问饼并无二致。

穆辞川竖起眉,没有说话,想来是这个人把他认成了待卖的奴仆。马贩们解释道:“诶呦,公子误会了。这个是方才过路避雨的,不是奴才。公子想买人,明天我们给公子挑俊的。”

车里的人没答他们的话,手指收回,一粒碎银就从车厢里飞出来,落在马槽旁的水地里,反射出银白的光。

车里人又问:“卖不卖。”声音淡得像水。

马贩的眼睛都盯着那粒银子,却无一人敢上前捡。过了一会儿,打头的道:“公子,就不要为难我们这些老实做生意的了。”

更多的银子从车窗的窄缝里被抛出,打在地上、马槽上,打在马贩子的心尖上。凑够二三两时,人群间已传出细细的躁动;待到银子总数达到五六两时,这间草棚下的马鞭、马具、条凳、菜刀,就已经全数高举在每一名马贩的手中。

兴许穆辞川是个正被悬赏捉拿的恶人吧,兴许他是马车里那位老爷的仇家吧。当着银子的面,马贩们有的是理由为自己开脱,然后向着面前那个一身黑衣的穷苦青年挥舞武器。

首先动手的是马贩头子,他朝着穆辞川的脑袋挥刀就劈,然后铮地一声,手中菜刀忽然高高飞起,打着旋落在数丈开外,他本人也如菜刀一般打着旋飞出,摔在马槽另一端。

穆辞川仍坐着,只是掌中的剑已经高举。剑未出鞘,一层厚厚的黑布裹在剑鞘之外。

穆辞川说:“对不住,是你先动手的。”

马贩们相视一眼,一拥而上。穆辞川手臂翻转,用棍般使出几招,片刻间桌椅板凳叮叮当当落地,马贩也都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地上,其中一人整个嵌在食槽之内,尺寸正好。

穆辞川站起来,向地上的群贩一拱手,道:“得罪。但你们也着实不是善人。”

马车里的人弯起眼睛笑起来。“好剑法。”他说。

话音未落,穆辞川的剑就出了鞘。

那是柄烧火棍般的阔剑,剑锋与护手都是一体的漆黑,所过之处,仿佛把五色全部吞吃,唯有轮廓在雨中溅起一圈银光。剑柄握在穆辞川手里,剑尖刺在那双雾一般的眼眸前。

穆辞川说:“你更不是。”

那双眼歪了歪,车里的人说:“嗯?”

穆辞川沉声说:“你比他们都要恶。”

月光晃过,映亮他的面容,乱发之下,浓眉、狭眼,神情是恶犬般的狠戾,他的人比那张遮盖他下半张脸的黑铁面铠更加令人胆寒。

但他虽长得凶了些,却实在并不是恶人。就如那些马贩虽贪财了些,实在也不至于十恶不赦。

最为恶的,是马车里这个自诩用几两碎银子便可挑弄人心、随意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推入绝路与歧途的男人,哪怕他的双眼比月光还要美丽。

男人似是笑着说:“扶摇。”

随着他的呼唤,马车前跳下来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穿着绀蓝的绸衣,手持马鞭,脸蛋圆润,面无表情,看起来方才就是他在赶车。

少年站定在穆辞川身前,拧开马鞭一端的宝石,从中拔出一根一尺长的钢刺。

男人又说:“换你试试。”

一语未毕,少年就已忽然出手,刺铓转瞬便点到穆辞川眼珠。他打起架来像不要命,只看人,不看剑,逼得穆辞川倒退几步,身上着了几道划痕。

“你们闹够没有!”穆辞川一边格挡,一边呵斥,仿佛一条被石子砸恼了的野狗,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个男人。

男人不语。少年也不语,只是不断地出招,他动作轻捷,招招见血,钢刺不时挨着穆辞川的脖颈划过。

他本怕伤着少年,不肯下重手,现在只好大喝一声:“不好意思!”

随后,他便极快极重地挥出一剑,乌黑的剑体在夜色中难以辨认,一剑便破了少年的招数。剑锋刺入少年左肩,温热的血汩汩涌出。

少年的神色却没有半点变化,右手依旧持刺,左手忽然捏住铁剑,狠狠向前一挣。剑锋没入更深,已抵住少年的肩胛骨,少年的钢刺却也够着了穆辞川的喉咙。

穆辞川没有办法,拧动手腕,将剑刃卡在少年的骨头缝里,用剑推着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他比少年高出一头,武器也长上二尺不止,因此哪怕少年拼命地将钢刺向前递,也只能堪堪划在那张兽首面铠上,发出吱吱的响声。他走一步,少年就只能退一步。

砰地一声轻响,少年的背抵在那辆白马车上,退无可退,手臂却仍不屈地挥动着。

穆辞川无奈道:“你输了。”

“是啊,扶摇。”马车里的男人开了口,淡淡道,“你输了。”

这句话仿佛一柄小刀,挑断了少年的手脚筋脉。扶摇忽然就不动了,本来冷若冰霜的神情也出现了裂痕。他垂下手站着,肩上、手上,都在流血。

穆辞川收回了剑,剑锋没沾一滴血。

“崔子慎,我输了。”扶摇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忽然说。穆辞川看到他的身体在发抖。

车里人道:“侍郎府不留战败的部曲,这事你是知道的。”

扶摇于是抖得更厉害。他一边抖,一边以双手反握钢刺,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脖颈扎去。

“等一下!”穆辞川不明就里地叫住他,“你要干什么?”

扶摇抬起头,双眼发湿,薄薄的嘴唇微微哆嗦。他说:“这是我们侍郎府的规矩,幕僚失策、部曲败阵,都是死罪。”

王八规矩。穆辞川想,照这规矩,就算是张子房、吕奉先来了,都得砍头。

扶摇实在没有到需被砍头的地步。于是穆辞川道:“你们不要寻死觅活的了。方才算我输了,行不行?”

“行。”车里的人忽然打断他,他应当就叫崔子慎,崔子慎说,“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崔子慎道:“你若承认输了扶摇,就同他换一换,过来替我拉车。这样你们两个便都能活,怎么样?你不是很善良么。”

穆辞川感觉自己似乎着了他们的道,忙说:“我干嘛要听你的?”

“不瞒你说,我已跟了你许久了。”崔子慎笑起来,“眼下我正有件要事要做,急需一个好打手,你恰好也正走投无路。你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拉完这一趟车,我付给你二十两银子,够你吃六七年的饱饭。”

二十两银子,足够穆辞川在雍京四处打点,以寻找长姐的下落。惹得他一时不知道,遇上这个崔公子,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

他看了看身前仍旧试图自裁的小扶摇,又看了看车里那双眼睛,开口道:“我给你赶车,用不用杀人的?”

崔子慎道:“不用。”

“那用不用自杀?”

“也不用。”崔子慎说,“你只需记住一点,若我死了,你便拿不到那二十两银子。”

那就是当保镖了。穆辞川倒也熟悉,来雍京的一路上,他常给人当保镖或打手,以接济路费。

他于是从怀里掏出一袋子大药丸来,塞进扶摇手里,对他说:“这是我家祖传治外伤的大风丸,你拿着,一半外敷,一半口服,伤口不出十日就能愈合。今日实在对不住。”

随后,他便如要去赴死一般,挺胸抬头,登上了那辆雪白的马车。

他实在饿得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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