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二年前的事

“你难道没有听清楚?”樊姬的神色变了变,好像绝没料到自己竟会猜错面前这个青年的想法,她说,“我只能回答你一个问题。”

穆辞川说:“我清楚了。我要你回答我,崔疑的哥哥是怎样死的。”

樊姬道:“你来雍京,到底为了找你姐姐,还是找他的哥哥?”

“我不是想要找阿姊。”穆辞川的神色非常凝重,一字一顿地道,“我是要救她。”

姐姐身陷长安,此时追查下去,不过是以身试饵,并非上策。

穆辞川既然学剑,自然也懂得剑走偏锋、独辟蹊径的道理。

“所以你要打听裴矫的事。”樊姬忽地直坐了起来,连柔软的腰肢都绷紧了,“你已知道你姐姐的失踪与他有关,唯有弄清他的过往,才能破除别人为你设下的圈套。是么?”

她知道的实在不少。

穆辞川瞪着她道:“是!”

樊姬敛下眼睫,目光中闪露出一点悲伤,她柔声道:“你做得对。你的姐姐是个女子,纵然有傲视天下的剑术,也翻不起怎样的波澜。裴矫却不一样。”

百官奏疏,有哪一件不曾报至尚书台?说裴矫当年的一呼一吸都牵动朝堂命脉,毫不为过。

穆辞川只恨不得那位传说中的裴令君能够从棺椁里坐起来,与他畅谈上三天三夜。

可眼下他只能听着樊姬说:“河东裴氏自古便是名门望族,到了裴令那一代,共有姐妹七人、兄弟两个。”

穆辞川道:“长子当然是裴令君,幼子当然是崔疑。”

樊姬道:“他那时当然是不叫崔疑的。”

“他以前叫什么?”

“裴九。”樊姬说,“兄姊之下,他行第九。”

穆辞川皱了皱眉:“这个名字有点不太雅致。”

“何止不够雅致,简直配不上他的出身。”樊姬笑了笑,“但一个世家之中,能出一位有名有姓的人物便足够了。”

裴矫就是这样的人物。

“他哥哥那时不仅执掌尚书台,一揽天下大事,还兼顾教□□。”樊姬接着说,“可是文武百官、黎民百姓,却没有哪怕一个人说过他哪怕一句不好。”

穆辞川促声道:“从没有人恨他?”

樊姬道:“过去从来没有,以后也永不会有。”

穆辞川的双眼瞪得更圆了。他道:“那他为什么会被人杀死。”

“因为他自己求死。”

“你怎么知道他求死?”

樊姬的微笑好像一团凝脂,慢慢地在她脸上变得固结而苍白。她轻轻地说:“他若不为求死,为何要毒杀东宫太子?那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毒死了太子?”穆辞川禁不住失声叫了出来。

“没有人相信。”樊姬的声音已颤抖,“可有不少人都看见他跪在太子殿下的尸身前。手里还握着一只白瓷的药瓶。”

穆辞川拧着眉问:“瓶里就是毒药?”

樊姬说:“瓶里什么都没有。”

穆辞川道:“那药在……”

他忽然不问下去了。因为他已知道毒药去了哪里。

毒药当然已都进了太子的肠胃。

裴矫为何要毒杀自己的门生、毁掉自己的靠山?难道他真的只是一心求死?

他是不是其实有着帝师之位也无法满足的野心?

穆辞川问:“之后呢。”

“之后他就被带去了刑部。”樊姬看着他,“他理应被带去刑部。”

到了刑部的人,一向没有不开口的。

穆辞川于是又问:“他认罪了?”

樊姬摇摇头。

“那么他是抵死不认?”

樊姬又摇摇头,翠蓝色的步摇在她的发髻上晃动。她道:“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可是据说他从刑部出来的那一日,就连头发都已全部变得金黄。”

穆辞川动容道:“那就是他们抄家、灭族的日子。”

樊姬冷笑着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还想问,既然是族灭,子慎为何能够独活。”

说完,未容穆辞川回答,她便回身取出了那柄剑鞘。

鞘已补成,漆黑如旧,一条青碧色的细犬首尾相衔,横盘在剑鞘中央,粉玉打磨的双眼烁烁地放出锐光。

穆辞川接过剑鞘,紧紧握在手里,指尖有些哆嗦。

樊姬盯着那犬睛道:“裴矫死时,脖子上正戴着这块玉。斩马剑砍断他的人头,碰在玉上,竟将剑身崩断了。”

“这不可能!”穆辞川立刻道,“无论多好的宝玉,都绝崩不坏铁剑。”

樊姬凉凉地笑了一声,道:“命运如此。剑断之后,他们总算是停了停手,能够听小裴九说一句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知道他们要找什么……”

“我知道你们要找什么。”少年张着双目,好像濒死的人叹出最后一口气一般轻声说,“饶过我,我带你们去找。”

话音未散,他的眼前忽然一眩,整个人已被一柄陌刀卷住衣领,挑在半空。

裴九的眼睛仍然只是张着,任由院子里的惨象映入其中。尸骨横斜作陇,鲜血汇流成渠。

裴家的族人已都倒下,杀人的凶手却还站着。

凶手共有三人,一个在前,两个在后。前面的是个羽林军士,手举陌刀;后面一人身穿官服,另一人全身蒙有黑纱,唯露出一双雪白的手,手中提着一柄同样雪白的剑。

穿官服的人上前一步,踏住裴矫那丛金色的长发,冷笑道:“都说裴家的小公子脑袋不灵光,这不是挺聪明的么,还懂得求人饶命。”

发丝绊住他的靴子,他一脚踢开,接着说:“不似你的爹啊娘啊、哥哥姐姐,只知道争先恐后地求死。”

裴九在刀尖上静静地看着他,说:“我不想死。”

穿官服的人就拍了拍军士的肩膀,笑道:“听到没有,裴小公子怕死。还不快放他下来?”

军士说:“好。谢大人。”

那柄一丈长的陌刀就忽然撤了回去,掇在地上。裴九摔在刀首旁边,溅了一身的血。

谢钦踏着血走到他面前,脸上的笑容已经烟消云散。他冷冷地道:“东西在哪里。”

裴九低着头说:“……书房。”

“书房?”谢钦的眉拧起来,“你以为本官很好骗?”

裴九说:“……不好骗。”

谢钦扬起靴子,将白衣的少年踢翻在地上,叱道:“那你哪里来的胆子骗我?本官早已命人将书房翻找了**遍,哪有什么东西?”

裴九的声音已几乎微不可闻:“我家的东西,你们当然找不到……”

身侧一寒,陌刀又悬在他的脖子上面。那个羽林军说:“带谢大人去找。”

裴九没有动。

军士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要自己进书房。”裴九说,“你们谁都不许跟着。”

谢钦又是一靴,踏在裴九的肩膀上。他道:“你以为我们不明白?你进了书房,就要找暗道逃走!”

“书房没有暗道。”

“那你又为什么不敢让我们跟着?”

“我……”裴九方要说话,浑身忽然一僵,一道新月般的银光从他面前缓缓飘来,轻轻地落在他的双膝上,又慢慢地散去。

他的膝下,这才流出一股鲜红的血。

血是滚热的,他的双腿却只感到彻骨的冰冷。那个身披黑纱的人已走了过来。

那人浑身上下连同头脸、手脚全都蒙在纱里,走起路来仿佛幽魂飘荡,分不出是男是女、是鬼是神。

那人一边走,一边将白剑放回鞘里,淡淡地说:“现在他跑不了了。”

听嗓音是个年轻的女子。那道月亮般雪白的柔光,就是她的剑光。

裴九望了她一眼,忽然开始剧烈地挣扎。他像一条小蛇一样,反复绷紧全身的每一片肌肉,双腿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他已经再也站不起来了。

“哈哈,的确是好法子。”谢钦笑道,“裴小公子,本官可以答应你的请求了。请移步书房吧。”

他顿了顿,又冷声道:“爬着去。”

从院子到书房的路并不远。裴九在更年幼些的时候,常常因为闯了祸而被父亲捉到院里打手板,每到这时,他总是趁机逃走,只要十一二步就能奔进书房寻求长兄的庇护。

如今他却已不知道爬了多久,他第一次意识到家里的门槛原来有这样高,他的双腿有这样沉重。一只小小的蚍蜉越过他的指尖,像一颗梅红的痣。

那个身覆黑纱的女人,手指上就有一颗这样的痣。裴九想。

谢钦眉眼柔细,更好辨认。

至于那个姓卫的羽林军士,陌刀功法尤为独特,如再相见,他一定可以认出。

届那时,他必要用这三个人的头颅,祭奠裴氏的父兄。

他爬入了书房。画门紧紧闭上,过了很久,又忽然打开。

裴九倚坐在门框边,手里攥着一卷竹简。刺鼻的墨香从竹片间散发出来。

“没想到你竟真能找到裴矫的罪证!”谢钦一边笑,一边大踏步地走过来,双手还未伸出,面前白影一晃,竹简就已挑在那女子的剑尖上。

“月姑娘。”谢钦有些不悦地道,“这份罪状还是先交给本官,待中书省辨别真假后,再上呈积善宫不迟。”

“太后懿旨,”女子道,“一旦搜出裴矫勾结谋逆的秘信,即刻呈递,绝不能过第二个活人的眼睛。”

她稍稍偏过了头来,接着道:“谢大人还要看么?”

谢钦不再回答。

她又问:“卫将军要看么?”

羽林军士将陌刀重重地立在地上。

长风拂起,黑纱卷动。女子忽然将身一屈,从满地的血污里拾起一颗五彩的东西,仿佛暗云裹起了一点渔火。

是那只金丝长命鸟。

她将小鸟放在手心里,正着看了一遍,又反着看了一遍,依旧淡淡地道:“这只线鸟,我能不能收下。”

谢钦似笑非笑地说:“一个线团而已,月姑娘顾虑什……”

“我在问他。”女子打断他的话。面纱仍未脱下,她的视线却好像已越过其他人,落在裴九身上。

裴九也在看着她。他攀着门框,用尽全力地直起身体,可是膝弯处的冷意就像一股寒泉,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他眼前一阵眩黑,昏倒在门槛上。

“……我等着他回答。”女子回了头,将长命鸟收入怀中,走到院外,身形一晃,如同一截残夜,消失在天边的日影里。

“……所以他没有死。”穆辞川听完这些事,颤声说。

“好在他们不敢惹太后的女使。可是双腿俱断、家破人亡,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樊姬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十二年来,他一直在找那三个血洗令君府的凶手,没想到真被他找到了。”

穆辞川早已听出,那个黑衣白剑的女人,就是他的姐姐穆月出。

竟是阿姊砍断了崔疑的双腿。

穆辞川的人好像一座小山,本来一动不动,此刻轰然崩颓,坐倒在铁匠铺熄灭的炉膛上。

究竟是裴矫在背地里篡党夺权,还是阿姊为虎作伥?这些事,崔疑既然都已亲眼所见,为何还不点破?

他是不是在利用自己?等找到了阿姊,他会不会割下他们姐弟两人的脑袋来,一同给族人祭祀?

穆辞川听见樊姬开口道:“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已足够了……”穆辞川拄着剑鞘站起来,脚底一滑,又撑在柜台上。

柜台后面,樊姬冷冷地笑道:“但是,我还有几句话想要跟你说。”

“是什么话。”

樊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踱到烘炉边上,从炭灰中拔出一柄沉甸甸的火钳,在地上磕了磕。突然将腰一扭,用尽全力向着穆辞川身上抡去。

她一边打,一边怒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打听裴令君的往事?还要替他主持公道?你非要他连死也不得安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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