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朔风,冷气飕飕,晨间一片清冷的淡蓝色光晕笼罩在房间里,宋青霭刚刚睁眼,就见姜梅在她床前,鬼鬼祟祟的黑影,她吓了一跳,腾地一下坐起,喊道:“妈,你要吓死我!”
姜梅抬起身,一巴掌拍在她的背上,“快点呸呸呸,你这孩子,今天大寒,说什么胡话,快点站起来。”
“哦。”宋青霭撅着嘴,不情不愿地掀被起身,就看见了她棉拖鞋边的芝麻秸。
她见怪不怪,穿鞋起身,力保将其每一根秸杆根根踩碎,才去往洗手间洗漱。
然后听见姜梅在身后一面将碎末扫进簸箕,一面碎碎念:
“芝麻开花节节高,神灵保佑我阿青,成绩高高,身体高高,兴头高高。”
虽然在午明山时,每逢过年只有她娘俩,但姜梅很注重习俗,每到大寒起,她就开始除旧布新,刷墙糊窗,一边嘴里念:“大寒大寒,家家刷墙,刷去不祥。户户糊窗,糊进阳光。”
而芝麻秸撒在必经之路上,踩碎,即为吉祥意“踩岁”,虽是讨个好口彩,但宋青霭边刷牙一边想,她没见过谁家撒在床边的。
磨磨唧唧,姜梅喊快来喝福寿粥,将碟脆爽清甜的腌萝卜推到宋青霭面前,嘱咐她今日保持精神安静,把神藏于内不要过喜过怒。
“妈,书上还说呢,大寒日宜睡觉,你不如今天帮我请假,让我在家舒舒服服躺一天。”
姜梅将她的书包收拾好,放在门口,平静道:“灶王爷说今天不要多说话”
宋青霭背起书包:“他老人家不是上天言好事去了吗”
“你.”姜梅想将压在书包下的辫子抽出来,却被宋青霭以为她妈又要拍她,她嘻嘻哈哈着躲开,飞快开门闪避,猝不及防地“嘭”地一声,撞上了门外的一个人。
是徐式昭!
徐式昭看着扬面而来的书包,幸亏躲避及时,没有碰到脸,只是扬起的链条,甩到了手背上,霎时一条细细的红痕。
“哎!”姜梅急忙拨开碍事的宋青霭,探头问询道:“式昭,没事吧”
宋青霭看见班长将手背一藏,语气带了几分冷淡:“没事,姜阿姨。”
于是她将她妈拦进去,关门前大大咧咧道:“没事啊妈,班长很灵活的。”
才转身问道:“是不是抽到手了啊班长”
徐式昭摆摆手,飞快走下楼梯,待到宋青霭下楼时,他已经没影了。
时间还早,嘉木巷几家厨房的烟囱里哈着白气,天色如洗,沐浴着微亮的莹光。屋檐下整齐地排列着一溜尖锐的冰棱,
巷口的春天商店檐下挂了几串腊肉,油亮的粗糖混合红润诱人的辣椒与甜面酱,色泽好似熟苹果般微微反光,肥肉在时间的催化里薄如蝉翼,刮擦出几丝琥珀色的光芒。
宋青霭屈膝弓背,抬头,透过这片细腻柔滑的空隙,去看冬日澄蓝的晴空。
周五放学赶上宋青霭值日。她让陆苓先去练跆拳道,一会新华书店见。
宋青霭看人陆陆续续走的差不多了,拿了个拖把去卫生间。
班里的水桶漏了,她没拿,又不想拖把上的水淋了整个班级走廊,于是使劲地在洗漱池旁边的凹槽里挤上面的水。
“大寒大寒,防风御寒,早喝人参黄芪酒,晚服杞菊地黄丸。”她一边轻声念,一边用韵律给自己加油鼓劲。
差不多了,她一抬头,就在镜子里看见了宋静静。
宋青霭提起拖把,低眉顺眼地想假装不认识从她身边走过去,没想到刚刚错身,宋静静在她耳边炸雷般大吼:“你怎么在这里!”
宋青霭不提防被吓了一跳:“啊!”
她手一晃,拖把**地甩出一道水纹,比她刚刚用力。
宋青霭:“啧!”
宋静静见她只顾低头看拖把,将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于是更大声问:“你还真考上了嘉木!”
宋青霭闻言,抬头正视了她一眼,然后挑挑眉,指出她语句中的错误:“不,不是考的,是花钱送进来的。”
宋静静一愣,深吸了口气:“是我爸?”
你爸?宋青霭心下好笑,煞有介事道:“是你爸,不过,这里面应该也有你爷爷的意思。”
她故意将“你”字咬得重重的。
宋静静感觉自己肺快要气炸了,她看着宋青霭,又想起那天在寿宴上,她挥毫落纸的瞬间,她也学国画五年之久,知晓竹林最准确的画法,可她非要跌宕,非要出奇,身子拧得像陀螺一样,至于吗!
炫技,华丽丽地炫技,宋静静当时在心中强烈地恨着,只恨这个人怎么能如此得意忘形,也恨这个人为什么不是自己。
她咬牙,却带着她这个年纪独有的稚嫩嗓音,气愤道:“宋青霭,你不要太过得意。”
宋青霭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想着若是此刻她有髭须,可能已经冲冠冲到了天上去。
于是她下颌微微抬起,撩起眼皮,嘴角勾起锋利的弧度:“我当然得意。”
气跑了宋静静,宋青霭心情大好,她哼着小曲,一个拐角差点撞上人,她不提防又吓了一跳:“唉!班长,你走路没声.....”
话说到一半,看见了他裤腿上自己不小心甩的水,又看见了他手上拎着新水桶,声音便低了下去。
徐式昭脸色冰冷,将新水桶放在地上,转身走了。
“做好事也装酷。”宋青霭碎碎念,提了小半桶水,往教室拎去。
等宋青霭拖完地,班里的人已经走完了。
她收拾好书包,正打算去新华书店,却见班长走了进来。
“忘拿东西啦?”她笑着打招呼道。
她虽然觉得班长最近有点奇怪,但毕竟是她来嘉木所交到的为数不多的朋友,当然,如果班长将她当朋友的话。
徐式昭没有说话,在她面前站定,看模样好似一时有些踌躇。
有声音起,是风,闻风吹窗,琅琅扣响。
真好听,宋青霭抬眼,见黑板上有几道未擦净的粉笔残痕,像是黑底白色斑纹的小猫。
她眨眨眼,一双漂亮的瞳孔,犹如白纸黑字般澄澈透明。
徐式昭拢了拢自己额际的发丝,问道:“宋青霭,你认不认识宋静静是谁?”
宋青霭一愣,她当然认识,不仅认识,可能还有点血缘关系呢。不过!她心里突然一惊,不会是班长小时候的玩伴吧,那她刚刚还那么欺负人家。
于是她笑得更亲切了些,细声细气地问:“认识啊,她和班长交好呀?”
徐式昭望进她的眼睛,女孩子黑眸明亮,眼波似湖水般轻轻颤动。
他不假思索地说:“那你应该知道,她父亲是宋志昊,”
宋青霭低头,感觉有冷风飕飕吹过来,她略微皱了皱眉。
徐式昭看着她的发顶,接着道:“你是不是也知道宋志昊是有家室的,他们一家三口以前就住在...”
宋青霭猛然抬头望向徐式昭,她看见他眉眼深邃,黑漆漆的眼眸中充满了探究之意。
她想起外公祭礼上,舅母的斜眼蔑视。
她想起蒲团上肿得发胀的膝盖,沉重的繁文缛节里遗像上悲悯的目光。
她想起班长那句好笑的“空气论”,想起丽心大厦,高苒望过来的眼神。
她想起刚刚宋静静的追问。
凭什么?凭什么都来高高在上地指责她?
是因为她不符合受冷落,被遗弃的寄人篱下的灰姑娘式的伏低性格?还是没有拥有谦卑、自我隐没的良善品德?
她的不软弱,难道就是一种不恭敬吗?
还有他。
他不是一向漠不关己,冷情孤峻。
那么现在又是为何?他站在何处高地来诘问她?
指责她是不该出生的私生女?还是指责陆梅是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
今天真的很冷啊,宋青霭打了个寒噤,她吸了吸鼻尖,将心里那淹没人的酸胀感死死摁下,脸色淡漠,眼神平静地望向他,声音未起半分波澜,缓缓道:
“班长要不要看下我的籍贯。我出生于午明山,母亲一栏是姜梅,父亲一栏是宋志昊。”
“姜梅,是宋志昊的原配发妻。”
“我两岁那年,宋志昊回城。次年,宋静静出生。”
她看见徐式昭眼里划过一丝惊讶,目光幽深,还有些她看不懂什么东西,那是可怜吗?
她指间抖得厉害。却突然很想笑。
她想她此刻应该表演脆弱,眼泪最好流下。和在宋家一样。凄风苦雨,楚楚可怜。
她最好也要说宋志昊回城的原因,是告诉姜梅他要将他们母子接回宋家去,姜梅等了一年,等来了他结婚的消息,俗套狗血,可实打实落到一个人身上呢?
她想问宋志昊什么家室,犯重婚罪的那种吗?如此欺负心善的妻子。
可她好生厌倦。她突然想起早上他喊的那声姜阿姨,背后却不知是怎么样的鄙夷心思。
她缓缓抱起双臂,刻薄道:“若是班长不在意什么真相,大可宣扬出去,被别人中伤诋毁的日子,我一向过得惯。”
说完,她平静地将书包背起,但到底心绪难平,一个侧身撞到了书桌上,她见他伸手来扶,冷笑一声,将人重重撞开,跑了出去。
徐式昭在自己张嘴那一刻就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像从嘉木巷,不,最早在新丽茶餐厅,他就对一些事实真相产生了偏离。
在走廊里,他听见宋青霭的话,他本意是想来说,都是大人们的错,可是你千万不能走错路。
可是现在想想,他又凭什么说,凭看不惯?凭关系好?可就算是认为关系好的朋友,他什么时候对别人有了好奇心和探究欲。
他从一开始便是错的,自大,张狂,像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更何况她的话,徐式昭很想扇自己的耳光。
他想起她薄薄的眼睑开始泛红,平静却沙哑的声音,颤抖的手指,还有最后嘴角那抹嘲讽的笑。
他内心一片悒郁,紧紧捏着自己的眉心。
怎么办,现在追过去道歉?还是要先等她气消了,明天再去她找他道歉?
一团乱麻,他感觉这是他人生并未解过的课题,比一百道奥数题还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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