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暑余热的周末的傍晚,晚自习还未开始,高二三班天花板的风扇嗬嗬轻颤,白色的扇叶像迟缓的旧帆,将教室里的几十人闷在波涛之间。
不知是谁抹了点风油精,略显辛辣刺鼻的味道里,后排有同学拿随身听外放《宁夏》,清脆动人的旋律,和梁静茹温柔又磁性的嗓音,好似将人短暂带入一片清凉的阴翳里。
教室里慢慢安静下来。天边的晚霞火红一片,晚风吹起教室厚重的墨绿色窗帘,将窗边的书翻的沙沙作响,也将成摞的白色试卷与同学眼镜上的刘海,吹得蓬蓬然。
陆苓一脸认真地坐在座位上,皱着眉头奋笔疾书,疯狂地在抄徐式昭的数学作业。
上周六,小姨的开学礼物从大洋彼岸姗姗来迟,里面有一本英语原版的魔法小说,看得她如痴如醉,等晃过神,已是周末下午,书包还原封不动地在入户门那里孤独地躺着。
听说从今天起,晚自习的时候主科老师要来看班,她指下生风,将工程式抄的飞起,她不能赌那三分之一的概率。
“嗡~”第一节晚自习下课铃响起,数学老师李傲抬了抬眼镜,从油墨味的试卷中抬起头来,慢悠悠地道:“最后一道是奥数题,有点过于超纲,我听说一班只有严亚娟解了出来。咱们班挺厉害,有两个人做出来了,一个是徐式昭,一个是…..”
陆苓想将头深深地扎进课桌抽屉里。
宋青霭昨天在俞婆婆家第一次看到电视机,黑黑壮壮的大匣子竟然能出现画面,她很是新奇,俞婆婆还给她放映碟片,剧情她没看明白,但太喜欢其中女主角的敦煌飞天造型,侠骨柔情,诡谲瑰丽,她拿收集来的漂亮纸张,逢线成册,画了一沓关于神女的连环画。
课间刚刚完工,她轻轻地摇了摇自己的同桌,问要不要去厕所。
陆苓垂着手,脸贴在课桌上,看着新发下来的试卷,只觉太丢人了,无精打采道:“今晚放学之前我是不会再起身的。”
等宋青霭走后,左边肩膀从背后被人拍了拍,陆苓皱眉,回头吼道:“方简,你烦不...”
吼声待见到来人时戛然而止,因为不是方简,而是有些被吓到的罗姗姗。
陆苓高一和方简同桌时,前座就是罗姗姗。两人的关系也很是亲密。
“怎么啦姗姗?”陆苓重新将脸贴回课桌上,只不过这次向左偏。
罗姗姗好脾气地蹲下,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苓苓,你是不是和宋青霭关系比较好呀?”
陆苓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我小弟”
罗姗姗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本相册,里面全是她收集的照片。“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问问宋青霭,她可不可以帮我画一幅小画呀。”
班里的女生几乎都有属于自己的记事本,有些是收录丰富的歌词本,有些是封皮漂亮的摘抄本,或是活页本做偶像周边的收集与拼贴,私下里她们会相互翻阅,但没有一本比宋青霭的黑色绑带的软面本流传度更广。
虽然也是摘抄本,但是她字体漂亮,兴起时会画小画。
比如誊写李白的《蜀道难》,字体仿照草书,超逸优游,一侧会画一张人物小像,少年剑眉星目,萍踪侠影,挽出一抹飒爽的剑花。
而在王维的《凝碧池》那页,一手楷书收放自如,灵秀洒脱。隔页便画了间空旷的幽静古殿,一扇漆金描翠的屏帷内,长身而立的宫廷贵公子侧脸矜美,蹙眉欲言。
罗姗姗爱不释手,细细摩挲。可等再次传到她手中的时候,那本摘抄本就只剩下黑色软面封皮了。
她观察了宋青霭好几天,发现这位新同学学习认真,有点不爱讲话,喜欢喝橘子汽水,每天最多的动作就是端着课本转着圈儿问人问题。
罗姗姗是英语课代表,也想被她问问题,可她被英语很好的陆苓与方简围着,更不用说后座还有个班级第一的徐式昭。
罗姗姗面对生人时性格有些内向,寡言,只敢先来找宋青霭的同桌,她以前的朋友陆苓。
陆苓扬扬眉,去看那张明信片,喏,男帅女美,原来是《神雕侠侣》的主角海报,杨过与小龙女,神仙眷侣。
“等下她回来,我帮你问下吧。”陆苓没有直接答应,最近她的同桌发现自己的英语不行,正在以头抢地似的拼命做题。
宋青霭没有看过《神雕侠侣》,但是对俊男美女没有抵抗力,拿起那张明信片,点头答应道:“昨天新买了块太师青,正好拿来练练手。”
陆苓赶在上课铃响之前,冲罗姗姗不辱使命般地重重点了点头。
宋青霭第三次挠头皮,发现还是解不出来这道数学题,于是去问陆苓。
陆苓看了五分钟,摇摇头,转头问方简,方简一知半解,将试卷递给了徐式昭,三个人默契地头抵头,一起听徐式昭讲题。
徐式昭压着嗓子,声音像清冽的溪水低低流淌,他有耐心,讲题条理清晰,步骤细致,三个人都听得频频点头。
转过身后,宋青霭突然想起来张亮旭曾说徐式昭进过国家奥数比赛的集训队,她低声问陆苓:“你说班长那么厉害,这次才年级第三,明析与严亚娟是不是天才啊。”
陆苓扯了扯她,故作夸张道:“嘘,小点声音,在咱们三班,班长样样第一,而且他听见会生气。”
宋青霭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班长模样好,在古代,即使做探花,也应该也是个寒鬓悬玉,锦袍白马不归来的少年郎。
但宋青霭心里觉得班长不会生气,他的情绪如他身上的白衬衣一样,永远洁净平正,没有一丝折痕。
就像他对班里的同学都有着一视同仁的客气,严肃、稳健、很像一个尽职尽责的班长。
每次有人来问题,他都会条理清晰地讲解题目,但若来人仍是一脸困惑,他也只会神情平静地问一句:“没听懂吗?”
浓眉窄颌,薄薄的眼皮一压,神色像是寒冬冰岭上一片皑皑白雪,冷静,疏离。
来人只会嗫嚅道:“哦,会了会了….”
宋青霭飞快地瞄了一眼徐式昭,又斜向上瞄了一眼红着脸的蒋梦婕,自以为很隐蔽地又低下头去。
可她的眼睛太大又太亮,明晃晃地像是两颗巡视而来的探照灯,蒋梦婕脸腾地一下更红了,瞪了宋青霭一眼,走开了。
宋青霭头低的很安分,对此无知无觉,正专心致志地假装听方简讲语法。
徐式昭转头,看着教室白炽灯下宋青霭那漆黑的毛绒绒的脑壳,他想起昨天翻阅的博物杂志,里面好像有一只耳廓狐,巴掌大的脸蛋上眼睛大又圆,时刻竖着的耳朵薄而尖。
敏捷、好思,也警觉。
宋青霭垂着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耳朵一点点泛红了。
所幸徐式昭只看了几秒,就低头做题去了。
宋青霭收回课题本,也收回了一脑袋的迷津。
哪里倒装?哪里虚拟?in为什么在此刻不能放在碗里?
英语题她是一句没听懂,方简说宋同学,你还是要多掌握词汇和语法。你最好是能进入语境猜词义。
她很想进去,可她每次没碰到词义呢,就被语境那道透明却冰冷的墙给堵了回来。
她每天吃饭的时候都在背单词,可是她基础太薄弱,之前在县里中学的那点基础根本不够看,暑假突击补课时她就有了危机感。到了嘉木,身边的同学英语上百分像喝白开水一样简单,她看着成绩单上醒目的88分,数字甩起飞扬的的弧度,像是两道红鞭子在抽打她的眼睛。
她想买个电子词典,她之前用过陆苓的,发现不仅可以查询各种汉英信息,还带有真人发音,她可以时时刻刻练听力。
可是太贵了,要五六百,私营单位职工一个月的工资。她不想朝她妈张口,饶是宋昊平每个月都会汇款,但她妈会完整地存入那本她未来的大学学费的存折里,日常开销全是她妈妈的工资,现在又搬到了城里,她妈妈也没有工作了。
宋青霭望着天花板有点发愁。于是她更想念午明山了,想念那里弥漫着新鲜的草料和蜂蜜的味道,溪水边的水磨房,清清亮亮的夏天,不用背单词的禽鸟与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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