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式昭这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位置的变化。
汪燕在一班按成绩排座位,他和明析做同桌,前座是两个女生,他不认识。
新班新班会,汪燕发言很有自己的风格,言简意赅,点到为止。
但徐式昭还是有些意趣索然,他指尖有些倦怠地转动钢笔,想起她无数次转头来,发尾活波跳跃,眼神温情绵甜。
她有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在学校时总是高高束成马尾,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
许多课上她都是昂首挺胸,抬头举手、低头做笔记,颇有活力的样子。
只有数学课上格外安静,肩膀塌陷,像只闷头沉默的鹌鹑。
偏偏数学老师最喜欢点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
徐式昭无声地念她的名字,舌尖微微上翘,发音和缓,不留齿痕。
喉头轻轻吞咽,像是一节无以名状的叹息,却足够精准地捕捉到了心脏的频率。
不管了,下课就要去见她。
可惜她很忙。
三班还是张亮旭在带,只是重新分来了将近一半的新同学。以黄映萍为首的一众小粉丝里里外外地围着她,还有几个陌生的男生在讲台上打闹,眼神却很统一,对着中心位置有着明显的打量。
他与方简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听方简声音感叹:“又不是新学生,怎么还是能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啊。”
陆苓与罗姗姗嘻嘻哈哈地挤出教室,看见徐式昭就打招呼道:“班长好啊,特来垂询谁呢?”
徐式昭往那人堆处一挑眉,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罗姗姗有点不好意思:“是阿青给我新课本签名,还画了一个超可爱的头像,班里流传开了。”
蒋梦婕也来找高苒,高苒在班级后座冷冷观望,不屑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梦婕你改日将大提琴拿过来,在讲台上演奏一曲。”
蒋梦婕有些犹豫:“这不太好吧。”
高苒这才想起她刚刚说的话,回头问:“不是同桌吗?潘阿姨不是特地打电话嘱咐过大燕子吗?”
蒋梦婕眼神黯淡:“我不知道,班主任说是按成绩排座位。”
“哦,那算了。反正一个班,你多跑过去问问题。”高苒摆摆手,感觉单论成绩的话,那三个人单独重开一个班都可以。
黄映萍踩着放学铃声走到宋青霭的座位旁,问道:“阿青,你是不是住在鱼山北路那边?我家也在那边,刚好顺路,要不要一起回去。”
宋青霭还没有说话,就看见她的同桌陆苓站起身,语气不善:“黄映萍,你要不要和张亮旭说一声,你和阿青同桌得了。”一共上了三节课,节节下课都来找阿青。
阿青长,阿青短的,两人暑假有玩得那么好吗。
宋青霭瞪大了眼睛,有点不解:“为什么啊小铃铛?”
陆苓没有回答,她知道宋青霭对自然万物有着高度的敏感性,在绘画方面也有着惊人的创造力与天赋,内向并且专注。
而她在人际关系上,因为有些迟钝,所以显得有些冷淡的傲慢。
黄映萍不说话了,默默地等在一边,等宋青霭收拾课桌上书籍。
明后两天开班小测,考试时要将座位一一分开。
眼看她就要搬自己的书桌,她眼疾手快地上前想要帮忙,却被一双男生的手臂抢了先。
男生手臂强健有力,双手轻轻一挟,就将座位提起,放到了女生指定的位置上。
是徐式昭,年级第一,嘉木无人不识。就算黄映萍不识,她也目睹过许多次男生等在画室楼下。
她看见男生很自然地接过女生肩头的书包,问道:“书是带回家还是放课桌里?”
女生娴熟地指挥:“放在课桌里吧。”
男生应声点头,将书籍一本本细致有序地塞进课桌里。
女美男俊,仅仅是站在那里,都很是养眼,让人心旷神怡。
谈恋爱了吗,黄映萍曾在画室楼下第一次看见徐式昭的时候,就偷偷地问过宋青霭,可她却说是好朋友。
好朋友吗?
不太像。
于是她心领神会地向宋青霭告别,自己背起书包走了。
九月的夜风格外畅然,头顶的枫树枝叶簌簌摇晃,在路灯的辉映下,洒在地面上亮斑氤氲浮动一片,洒在两人并立的肩头上,天真烂漫,像是远山野畈里的庇护之所。
宋青霭心不在焉地往前走几步,看他身影岑寂,恣肆的覆盖着自己的影子。
她突然想起什么,扭头对身侧的人道:“班长,画室好像要发一笔奖金,我和我妈商量好了,打算买辆自行车,你周末有空吗?陪我去买车?”
徐式昭点头应好,后沉吟了片刻,又问道:“你会骑吗?”
宋青霭摇摇头:“不会。”
“那周末先在巷子里练会,要不然到时候选不到合适的。”
“练你的吗?你的有点高了。”
“可以调低。”
“嗯,好。”
他问:“你周五考完试要先去画室一趟?”
她点头:“对,去找川笠拿奖金呢。”
“那到时我载你过去,咱们快去快回,争取周末两日将车练熟练。”
“嗯,好。”
周五考完试,宋青霭挥别陆苓与罗姗姗两个好友,坐上了徐式昭的后座去往画室。
徐式昭不太习惯后座有人,宋青霭不习惯坐别人的后座。
她小腿不稳,像只猴子似的扭动,车子被她摇的左摇右晃,偏偏她在身后强词夺理,说他车技不好。
边说边用五指轻搡他的后腰,指尖带着些余热,徐式昭心乱如麻,他一边听她的鞭策,一边努力地扶稳车把,手忙脚乱间并未领会到电影里女生坐在后座的浪漫与喜悦。
看见她终于下车,上楼,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本来想一如既往地等在画室楼下,突然想起她刚刚说暑假结束,画室有些东西要带回家。
他担心沉,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想去她的教室帮她整理一下。
于是就在二楼的宣传栏前,看见了明析的那副速写,正面姿态闲适,一定望着她的方向。
她笔触一向敏锐细致,就连眼神都被描摹得纤毫毕现,如此鲜活、清晰,罩在微微泛黄的玻璃下,一片柔软温润的光彩。
身为门外汉,他都能感知到美的光彩,能得第一的光彩。
徐式昭的神情被这片色彩折射,折射出一片寂寥无言的阴沉,他睫毛轻轻颤抖,思绪飞转,却理不清自己的愁肠百结。
他是怎么来这里的?
谁介绍他来做模特的?
她与他假期还在联系?
怎么联系的?
她的每一个电话都会打到外婆家,就连陶建勋的声音他都能分辨清楚。
他缓步走向她的教室,正午的光影苍白,走廊一侧的香樟树向阳面无力地下垂,树叶伛偻着背,每一片都耷拉着灰褐色的叶脉。
他想起他假期时常翻阅她的艺术史,康德说过的那句话被她引用在扉页:“美若没有着对于主体的情感的关系,它本身就一无所有。”
他在教室里寻到她,走到她身边帮她整理画架旁的东西。
他装作不在意地翻开那本她随身携带的速写本,见最近几页,琳琅满目的都是男生的速写,或站或立,不是他,因为他根本就不抽烟。
他面不改色地问:“宋青霭,我记得你画过我。”
他看见她手指一顿,慢慢滑开目光,神色闪烁像一只狡猾的狐狸,逃之夭夭。
他手指掐她的尖尖下颌,迫使她与他对视,声音幽幽:“问你话呢。”
宋青霭只觉下巴发痒,她避开他,去合一侧的画盒,瓮声瓮气道:“在家里呢。”
“回家拿给我看。”
“好!”
宋青霭表面乖乖答应,内心腹诽,拿给你才怪。
可惜徐式昭也一时忘了,因为宋青霭练车真是一波三折的险之又险。
徐式昭起初看她志得意满,挥开他扶住后座的双手,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身姿灵活地开始奋力蹬脚碾,还没学会怎么上车,就开始觊觎骑一段长的。
他,外婆,姜阿姨,都被她的娴熟姿态骗过,直到她双臂颤颤巍巍地把着车把东扭西扭,将车奋勇无前地扭进了桂花树与路灯灯柱的刁钻缝隙里。
经常与她打招呼的狸花猫在树下被无端波及,嗷呜一声,夹着尾巴跳开了。
她人没事,在车进去之前,她就大叫着一甩车把,灵活地跳车了。
徐式昭终于明白了,姜阿姨知道她要学车后满脸凝重的那一句:“车比较危险。”,原来不是在担心她。
周五傍晚临近饭点,附近的人都来共襄盛举,潘珍珠母女也来凑热闹,围观看尾栋那个女孩子将车花样折腾。
徐式昭平静地将车从缝隙里提出来,车轮没事,只是车把有点点歪。
宋青霭接过姜梅递来的水,喝了几口,随意地抹了抹脑门上的热汗,兴致高昂地问道:“车没事吧。”
“没事,调一下就好了。”徐式昭低头整理车把。
潘珍珠的声音挤进来:“别担心式昭修车把的功力,之前在桂芙园教梦婕学车的时候,可修过不少次呢。是吧,式昭。”
徐式昭恍若未闻,凝眉仔细手中的动作。
蒋梦婕在一侧,捂着嘴低声笑道:“好像就是这辆车,它可真不容易。”
宋青霭突然就不想学了,她意兴阑珊道:“不着急,慢慢修,我上楼拿个东西。”
徐式昭修好上楼喊她,她躲在自己的房门后面,说累了,今天要早点休息。
他当着姜阿姨的面,也不好再敲女孩子的门,于是自己就上楼了。
第二日清晨老时间在楼下等她一起去练拳,只等来姜阿姨,说她早早去了画室练画。
今日俞之虹生日,他一会要和外婆要去熙岭园,一家人团聚。
等到周末中午回到嘉木巷的时候,就看见她自己在巷尾慢慢练车,他走近才发现,她已经买好了车。
是辆燕把式山地自行车,26英寸轮径,合金轮,油压碟刹,通体漆黑,唯有挡泥板一片鲜艳的红,外观经典,做工精良。
她穿最简单的白色短袖,配挺阔的浅蓝牛仔裤,手长腿长,即使不太熟练,身姿也是一片潇洒自如。
他脑海中却不可抑制地想:谁给她挑的车?
白色短袖宽宽大大荡在身上,许是洗的次数多了些,布料柔软地荡漾在肩膀上,车速快时,风贴在她细长的腰身,像一节纤嫩的苇叶。
她看见他,精准地骑向他,熟练刹车,漂亮地一甩尾,脚尖撑地,明眸流盼:“班长,看我学会了。”
姿态得意,眼尾上翘。他心里有点空荡荡的,情不自禁地去握她的手腕,问道:“什么时候去买的?不是说一起去。”
“就不麻烦班长了,班长事忙,现在蒋梦婕还在您外婆家里等着和您一起吃午饭呢。”宋青霭慢悠悠地嘀咕道。
她看见潘珍珠一大早就在小广场与俞婆婆客套寒暄上了,中午便大包小包地提到三楼,兴高采烈的声音传到二楼,说是恭请俞婆婆一展厨艺。
徐式昭蹙眉,他直视着她,郑重其事道:“我和蒋梦婕其实就是以前来往多一些,而且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是啊,我们也是好朋友嘛,班长向我解释这么多干什么?”宋青霭挑眉反问。
徐式昭闻言冷笑,眼神直勾勾地望进她的眼眸中,低声陈述了一句:“好朋友?”
宋青霭利落地一甩把,趁机甩开他的钳制,面不改色道:“怎么?班长又要和我绝交?”
徐式昭不想和她吵架,太影响心情,他放缓语气:“我只是想问你,谁陪你去买的车?”
可惜有人喜欢挑起战争,宋青霭飞快地蹬起车轮,留下句:“和你有什么关系?”,头也没回地骑了出去。
徐式昭上楼,谁的招呼也没理,冷着一张脸,关上自己的房门,“嘭”地一声将自己甩在床上,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得仰面面对着心灰意冷的墙面。
偏偏不得闲。
潘珍珠敲了敲他的房门,然后推开了他的房门,语气轻柔:“式昭,要不要出来吃点东西呀?”
徐式昭随手一挥,将床边柜子上的水杯打翻在地,裂瓷清脆的声音在房间里突兀地响起,夹杂着他不耐烦的吼音:
“能不能安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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