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然低垂,似一只黑猫在嘉木巷一路蹿房跨脊,不多时,摇摆不定的千丝万缕般的墨色毛絮兜头罩下,目之所极,幽暗四起。
身边的玉兰树在早春时节会开白色的硕大的花朵,若离得近了闻,花香像一个惊叹号,浓厚醇郁地惊人的喷溅,宋青霭很喜欢这个味道,经常站在树下踮脚闻。
然则玉兰花期实在太过短暂,而且此树喜肥忌涝,却好像是被人无意移栽在此,未被精心养护灌溉过,所以一年到头,果少见。
巷口静寂,早秋的雨丝凄迷,昏黄的路灯下,宋青霭手心里热腾腾地捧着一个小纸包,在巷口静静地等徐式昭。
今晚一班去礼堂开大会,他不知何时结束,就让她先回家,他们晚饭在食堂吃的,她见他吃的少,于是偷偷骑车去云来打包了他最喜欢的一些素串。
有脚步声轻轻响起,她跫然而喜,猫着腰悄悄地躲到了那棵玉兰树后的垃圾桶旁。
她看见徐式昭慢悠悠地撑了一把黑伞而来,他正欲慢慢从背后偷偷上前,吓他一吓,忽见他身后追来一把明黄色的小伞,欢快的笑声像一把尖亮的箭矢,明晃晃地射来:“徐式昭,那要不要打个赌呀。”
声音如此刺耳!
宋青霭因不安与期待而积蓄起的熠熠的炙热心情,霎时间突兀地燃灭了。
她看见两个少年人一前一后的身影,男生缓步慢行,女生笑颜盈盈,洋溢着浓情蜜意般的浪漫气息。
她无端地想起,如果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们是不是才是一对?如果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们现在是不是在路灯下悱恻缠绵,恩爱万年。
她为什么要出现?
她脑海中蓦然萦回宋家人的脸与身影,她颇为不齿的那一班蠢物,一家子的假凤虚凰,伪陋矫饰,她只觉心口窒闷,在她生命中唯一认知的男女之情上,宋志昊给她打了一个奇差无比的模版,也是她最糟糕的人生历程体验。
沉溺外物,耽于贪欲,是否就会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窘境。
她理不清自己的心绪,草木皆兵,就像是一只应激小猫,面对突发变故的惊诧全变成了仓皇的自我保护,躬身竖起尖利的尾巴。
她年纪太轻,心胸太小,魄力脆又薄,还未懂得什么是宽容,率先学会了舍弃。
她内心一片凛然无畏,她想,她不要了。
她快速抬手,“唰”地一下将那包烤串甩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声音引来了两个人的回头注目,她看见徐式昭的惊讶神情。
她神色紧绷,只身一人从垃圾桶后面慢慢走出来,口中却若无其事地向他们打招呼:“回来了呀。”
光影朦胧,徐式昭对蒋梦婕说了声再见,一脸平静地向她走了过来。他以为她来丢垃圾,所以并没有多问什么。
两人相顾无言,一路沉默着走到巷尾。
九月末的桂花,香的熙熙攘攘,宋青霭只觉一阵兴味索然的心烦,像许多模棱两可的时刻,他都没有后续的答复与牵扯,她以为她可以不在意,现在却明白,原来她十分明确地在暗自在意着。
可他一贯沉静平稳,课业与兴趣都游刃有余,旨趣宏愿也都随心所欲。看着她,对她好,克制守礼,是否也只是因为他的教养与礼貌。
徐式昭从巷口就发现了她的异常,她不开心时不止是话少、目呆、神色恹恹,坐着时肩膀塌陷,走路时会低头看脚尖。
再气愤些,若是脚下有小石子,她可以孜孜不倦地踢回午明山。
他俯身,看着她的脸,问道:“怎么了?”
她想她现在可真讨厌他,就像讨厌一切的三心二意,模棱两可,意态不明。
“徐式昭,高三了,大家学习都紧张,我以后就不和你一起吃饭与上学了,也尽量不上楼问功课了。”
就像小动物能聪明地感知到危险的时刻,尽力施展自己望风而逃的能力。
她指尖陷在手心里,克制着,暗自做决定,她一定要做那个先离场的人。
徐式昭闻言看着她的神情,如此冷漠,如此淡然。
这是在闹什么?他昨天太过严厉了吗?可她非要肩并肩挨着做题,手指也不老实。他瞪她,她就生气,脚步飞快地跑下楼去,他心绪不宁,没有去哄。
刚刚放学,蒋梦婕说放学太晚了想要一起回去,他看了看飘着雨的寂寥校园,想了想就没有拒绝。路上蒋梦婕说起高苒告诉她明析喜欢宋青霭,他烦透了,只能说他不信,她就说什么要打赌。
是因为他与蒋梦婕一起回来?
于是他去抓她的手腕,轻轻摩挲,声音温柔:“又在赌什么气?”
赌气?就当是吧。她垂下眼眸,语气无波无澜:“反正我不需要你了,我成绩稳定,画技最近也有所提升,我想我能顺利考上大学。而且我会骑车了,来往画室与教室都更自如方便,也更节省时间一点。”
他顿时心乱似麻,她再折腾,再无理取闹,却从来也没有说过这样话,他手指禁锢着她的肩头,恻然问道:“那你需要谁?”
明析吗?她与他不是拥有着同一个伤口,保守着同一个秘密。
她还为他打架,手肘间伤痕累累,还知道躲开他。
躲?她现在想躲了?
她与他同步吃饭、学习,互道晚安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躲。
就暑假不知道哪一天,他一个错眼的空隙,她就有了新的男性朋友?
她随身的速写本上,有一页密密麻麻全是明析,或站或立,还有吸烟的!
她怎么知道他吸烟,连他也是与他同学三年才撞见的。
他心绪更加烦乱,胸内只觉有火在燃烧。
宋青霭却冷静下来,他把她当什么?她为什么非要需要别人,她又不是斑尾林鸽,需要人在山间多遗留一些谷粒、橡实、桑堪,它们有了食物,每年就不会随季节迁徙、走远。
她悄然侧身,试图挣脱他的手掌。
锋利的眼神勘定两人脚下的地界,轻轻巧巧,划定泾与渭。
“我谁也不需要。而且,我感觉我自己这一年来浪费了你许多时间与心力,麻烦了你许久了,我很感谢你这对我学业的鞭策,功课的..”
“够了!”他断然打断她,一双眸子讳莫如深地紧紧盯着她。
看见她肩膀倏然一抖,似被吓到,于是他俯身,声音低之又低:“你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
他非常不喜欢她翻箱倒箧般赞颂他的功德,她对他不是一贯的理所应当,甚至颐指气使吗?
为什么现在非要将关系划分的这么清晰?
可她却置若罔闻,眼神似幽静的寒潭飘荡着细碎的雪沫,声音也冰冷:“这一年我都很感谢你,所以我很在意对你的打扰,如今大家都有所忙,不如好聚好散。”
呵!
好聚好散!
好!
宋青霭你很好!
徐式昭一向认为自己沉着稳健,现在却发现,自己连这些话都负荷不住,他心里灌满里一腔渍渍的酸水,翻涌黏滞,千折又万折,如鲠在喉,只觉呼吸困难,微微的溺毙感。
他双眉紧锁,指尖松开了她,也为自己松开桎梏,疲惫地倒向身后的墙壁,黑色衬衫刮蹭一片混乱不堪的灰色粉尘。
他抬眼望着天际滚滚而来的黑云,大雨总归是要落下来了,他声音悒郁,缓缓响起:“宋青霭,你不能说这么伤人的话。”
他努力遏制住内心的愤懑之情,又走到她面前,身体前倾,压低的声音却不自觉添了几分狠厉:“你若是真的喜欢他,我祝福你们。”
宋青霭有点怔怔,心里一片茫然地在想他在说什么。
她整个人陷在黑漆漆的楼道里,只有一侧的脸庞,薄而亮,他指尖轻轻抚过,绮靡明艳,闪耀锋利,他迅速收回指尖,喃喃道:“我不纠缠。”
他离开后很久,久到月色已经杳然寂灭,雨什么时候落下来了,宋青霭也不知道,她呆呆的蹲下,檐下的雨划过她的发端,和着她的泪珠一起簌簌掉落。
她毫无觉察,低头去看地面处的水洼,巷子新铺的水泥路未到尽头,洼池里有细小的扑地兰,水声琤琮,枝叶阒静,她像是回到午明山,目睹一小片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宋青霭没有睡好,早上困眼惺忪,人也没有什么食欲,只得趁一个个哈欠的空隙,往自己的嘴里见缝插针地塞包子。
姜梅早晨特地赶去菜市场,选最活泼的黑尾虾,还放了新鲜贻贝与清爽的西葫芦丝,调料只放了盐与胡椒,带着甜味的微微辛辣感,每一只包子都肥肥胖胖,热气腾腾地松软、香滑,可惜女孩有心事,每一口都食不知味。
姜梅将一屉刚刚出锅冒热气的小包子放到她手边,吩咐道:“去送到楼上,式昭应该也在吃早饭。”
宋青霭将身子一转,声音闷闷的:“我和班长吵架了,以后也不和他玩了,要去你去吧。”
姜梅叹了口气,自己将包子拿起来,自己端着上楼了。
房门轻轻合上,宋青霭看着自己手中的包子咧开的大口,面皮宣软,肉馅无辜,一口吞食,牙齿嚼动。
她将一侧的镜子拿出来,先看形神,贪食好恶,颧骨突出,推下牙骨,那双眼睛为何怨忿不平,一派小人做派。
她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闭眼都是徐式昭哀伤的双眼。
宋青霭正心不在焉地踢踏着自己的脚上的拖鞋。听到房门被打开,姜梅走了进来。
她问道:“徐式昭在吗?”
姜梅看着自己神色紧张的女儿,刚刚还说不和人家玩了,现在又来关心人家的行踪。“早就走了,说是今天有考试,早早过去复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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