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意思？”男人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他的声音也如他的表情一样晦暗不明。
“先生，现在装傻已经没有意义了。”
苏缎摇摇头，伸手摘下了昏倒的女孩的口罩。
看着那张疲惫憔悴的小脸，苏缎眼中没有丝毫意外，甚至还对韩明熠二人道：“你们看这孩子，是不是很眼熟？”
韩明熠目光一闪：“是那个被卖掉器官的女孩……”
不久前，他们三人第一次出任务时，刚把这个女孩从一家废弃仓库里救出来。直到昨天，苏缎还一直时不时找她聊天。
没想到这么快就重逢了。
苏缎起身，把手中的学生档案递给宁佑朝，同时和他耳语几句，简洁地陈述了自己的猜想。
犹豫片刻，她还是补了一句：“我的直觉，仅供参考。”
宁佑朝说：“没关系，你的直觉对不对待会儿就知道了。”
各种蛛丝马迹，苏缎的直觉，方才这对夫妇的言行……一切证据在宁佑朝脑中高速运算。
冷静的哨兵很快有了结论。
他的确不能完全信任所谓的“直觉”，不过，直觉是可以被验证的，不是吗？
“按照帝国的行政区划，一区在最中央，周围环绕着二至五区，外围是六至十区。其中五区最为特殊，因为它的另一端靠海，是港口重地。”宁佑朝淡淡对男人道，“先生，五区和一区接壤，你们应当感到庆幸。否则就不是破一道墙这么简单了。”
男人嘴唇在抖动，指着宁佑朝的手指也在发抖。而女人呆呆地抱着她的“女儿”，仿佛灵魂被抽空了。
“——真正的外来者，是你们这‘一家三口人’吧？”宁佑朝突然微微勾起嘴角。一向没什么表情的他好像对笑很生疏似的，眼里依旧是深入骨髓的冷淡，导致这一笑比不笑还有压迫感，“你们举报的那四个人是一区主塔的职员，来学校的目的就是除掉你们。结果呢，你居然还自投罗网，贼喊捉贼地举报了他们……”
“不对！不对！”
听见宁佑朝的话，那女人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屈，又尖起嗓子喊叫，“我们七个是一起的！他们怎么敢冒充一区人……他们才不干净！”
在深夜，这一嗓子的威力很大。周围已经出现了围观的学生，他们遥遥观望着，用看八点档剧情的眼神望这边，估计是把这里当成普通的家庭纠纷了。就差手上抓一把瓜子。
苏缎轻轻拿手帕擦掉了赵芊伤口周围的血。好在刚才及时施展了止血术，血腥味应该飘不了太远。
韩明熠站在原地没动，直接用眼神吓退了围观党。虽然他比这些学弟学妹大不了几岁，但论气势却比他们高出一大截。
而那边急于自我辩白的女人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小剧场。她不顾男人的阻止，虽然身体已经抖得像风中落叶、好似随时要昏死过去，但还是像倒豆子一样指着男人大喊大叫：
“我、我原本自始至终都在听从首领的命令！是这个男人非要节外生枝，说要和我一起留在一区，才会生出这么多破事来！要不是他，我们早就安全……”
啪！
男人狠狠地抽了她一个耳光，女人轰然摔倒在地，口齿中渗出血来。
苏缎稍稍错开眼神，不再直视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由于共情能力强，对精神系向导来说，情绪波动大的场合总是比较煎熬。但既然情感如此强烈，就说明女人的话十有**是真的，她的推断得到了验证。
“是吗，谢谢。”宁佑朝又恢复了平日里面无表情的样子。顿了顿，他还是背对着苏缎说了一句，“你的直觉是正确的。”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苏缎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苏缎盯着宁佑朝颀长的身影，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在某节精神体课上、徐老师无意间说过的话：
“你们知道三年级的宁佑朝吗？”
当时的苏缎正对着黑板走神。听见老师终于不讲课而是闲聊了，她灵敏地看向老师准备吃瓜，结果恰好和老师对视。
老师对她的反应很是了然，眼神中不免有些无奈和责怪，于是苏缎很有自知之明地低下了头。她故作若无其事、紧盯着课本上的枯燥语句和古怪符号，就在这时听见老师说：
“宁佑朝上一、二年级的时候，我一直担任他的精神体课老师。教学这么多年，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学生很少，他就是其中之一。”
哦，苏缎想起来了。老师说的那个人，胜率接近百分百，担任学生会长，老师和同学都对他赞不绝口，再配上荣誉榜上那张端正却清秀帅气的照片……学校里所有向导都梦想着和他搭档。
所谓嫉妒，只针对离自己近的人。至于那些遥不可及、能力比天还高的人，大家根本连嫉妒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仰望。
“又有天赋，又肯下功夫，又有正义感，胸中自有丘壑，以后一定是成大事的人。”
苏缎把头抬起来了。
“一个是他，一个是韩明熠……不管再过多少年，我可能都忘不掉这两个学生。”
这样吗……
能让身边的人忘不掉，真让人憧憬啊。
“我们班能不能也出一个这样的同学呢？”
教室里发出了同学们嘿嘿的苦笑声，这是心甘情愿接受自己不如他人的善意的笑。大家显然没有把老师的话放在心上。
时间回到七年后的校庆。深夜的校园，突然悠然荡起了隐隐的乐声。韩明熠有些发怔，只听得苏缎低声道：“这是图书馆的闭馆音乐……十一点了。”
“是吗，”韩明熠转头望向旁边恢弘的建筑，“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宁佑朝依旧沉浸在庞杂的证据链中：“你们七个人——其中包括一个刚分化为哨兵的十二岁女孩——都来自五区，为了某件不得不做的事，结伴来到了一区。来到这里后，你们三人取代了原本生活在一区的一家三口，扮作他们的样子活下去，而另外四个人藏在暗处。也就是说，你不是赵海康，你的‘女儿’也不是赵芊。原本那一家三口，想必早已被你们杀害了吧？”
草菅人命，向来为他所不齿。
“然而，像方才这位女士说的那样，你突然节外生枝了。你背叛了同伴，放弃了原本的计划和任务，想要留在条件优渥的一区生活。为此，你甚至破坏了原本被同伴修复好的城墙，以断绝所有人的后路。但是，如果‘妻子’不留下，你的留下只会漏洞百出，因此你说服了这位女士——根据她的妆容情况，我猜她的能力大概是乔装打扮？”
女人倒在地上，脸上厚重的粉底盖住了皮肤的红肿，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
现在地上已经倒了两个人，一大一小，不知道的还以为战况很凄惨。
“我不能判断你的‘女儿’被拐卖并割取器官是不是你的计划……这一点还需要我的搭档用她的能力推断。
“但是能确定的是，其余四人都在拼命保护你的‘女儿’，而你把她当人质，因此你们两拨人必须死一边。你实力不如他们，又不能报警，毕竟警察盘问时势必会查出你们的不对劲。
“于是你利用了自己‘合法公民’的身份。为了借别人的手除掉他们四个，你在孩子出院的当天就来参加校庆，并立刻举报了那四人。这个孩子的皮肤很敏感，化不了妆，所以你让孩子戴了口罩，这样老师和同学就暂且看不出这个学生不是原先的赵芊。可是，出于对这个孩子的担心，那四个人竟然也跟着混进学校、来到这种向导哨兵云集的地方，只是为了保证你们不会对她造成伤害……这自然在你的预料之内，可是在我这个局外人看来就有些费解了。”
冷汗顺着男人的脸往下淌，他此刻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完了，都完了。在一区过人上人生活的愿望……全完了。
这里多好啊，一个初级学院办校庆都能这么大张旗鼓，随便挑一个优秀毕业生就是压迫感满满的青年才俊，塔的医术几乎起死回生、连她那种病都能治好。
可是现在要栽在这帮养尊处优的怪物的手里了！
“不仅是这样，你们对一区的很多细节都清清楚楚。一区人身份证明上的照片是七岁贴上、七年一换，也就是说赵芊身份证明上的照片是她七岁时留下的。因此这个女孩虽然不是赵芊本人，却可以通过塔的身份验证。毕竟，一个人七岁和十二岁的容貌差距稍大也可以接受。
“可是，学校入学档案上的照片是入学时现拍的。”宁佑朝冲男人抖了抖手中的学生档案复印件。那上面的女孩笑颜如花、满怀着入学的喜悦与期待，虽和地上躺着的女孩有相似的脸型，却能明显看出不是一个人，“要不是这么直接的证据，等会儿向公安部门说明情况还真有些麻烦呢。”
名为宁佑朝的怪物俯下身来：
“你们来一区的目的是什么？这个女孩是你们的什么人？你们背后的组织又是什么？”
短时间内梳理好所有线索、拼凑出事件的真相。
推崇理性、却也正确看待他人的直觉。
即使并不认同她的生活方式，却也客观对待她的能力。
这是宁佑朝。
苏缎又想起了徐老师那句话：
“我们班能不能也出一个这样的同学呢？”
一年级的苏缎只是个普通的乖学生，对老师和家长的话言听计从，没有什么主见。成绩虽然靠前，却并不亮眼。
但是每次经过校门口历届校友的荣誉榜，她都会驻足观看一会儿。
从帝国主塔的塔主，到政界精英，到战斗英雄，每个人的履历都让年幼的战士热血沸腾。都说向导和哨兵的血液中流淌着好战基因，也许此话不假。
荣誉榜按照时间顺序编写，最后总能看到韩明熠和宁佑朝的名字。他们还是在校生，但取得的成绩已经足以登榜了。也许是被同一个老师教导过的原因，也许因为老师总是只言片语地谈起他们，虽然不愿承认，但苏缎对这两人确实有一丝天然的亲近感。
“我们班能不能也出一个这样的同学呢？”
那一刻，所有的懵懂，所有的憧憬，所有的仰望，所有对力量求而不得的痛苦，都被老师这句话点燃。
……我难道不能成为这样的人吗？
我的名字难道不能登上那张荣誉榜吗？
我难道不可以被别人铭记一辈子吗？
十二岁的苏缎猛然点燃了一簇心火，那灼热的火焰几乎将她烫伤，以至于她的眼里涌出了滚烫的泪水。
血脉中的不安分基因叫嚣着、催促着，叫她无论如何也要变强。
那一刻，她挣破了只会随波逐流的混沌，终于进化出了自主意识。如果没有后来的经历，她也许会永远昂扬下去。
可是那件事发生了。一切都猝不及防地中断了。
数年后，当纪盛野把她叫进塔主办公室，苏缎第一次直视这两位改变了她一生的前辈。
还真和想象中一模一样，就连对待她的态度都和她的预设分毫不差。
苏缎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虽然她一直这样表现。况且说到底，哨兵和向导都是骄傲的人。所以，这两人当初对她的态度，并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真不甘心……可又有什么办法，事实就是这样，她就是实力不如人，就是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成绩，一切都和白纸一样，能指望被谁尊重？
一旦坦白校友的身份，就要面临被得知过去经历的风险，他们只要稍稍打听就能做到。
而她不想那段经历被更多人知道。就连她自己都不愿回忆。
苏缎凭着向导闲不住的本能挣脱了低谷，又借助家族的力量进了L塔。但勇气毕竟是被狠狠挫伤过，她入职后确实是像宁佑朝说的那样，“没有信念”。
可是现在，再一次看着优秀前辈们耀眼的样子，她心里那截变成枯木的梦想又挣扎着长出新芽来。
她想用更多的经历冲刷掉那段记忆。然后……向命运讨一个公道。
“苏缎？”
“啊，怎么了？”
韩明熠狐疑地看着她的脸：“还以为你哭了。怎么，宁佑朝的推理过程很感人？”
苏缎摇摇头：“不感人。就是有点长，我走神了。”
“哈？认真点啊！”
“嗯嗯。”苏缎略显敷衍地点头，引得韩明熠气得咬牙切齿。
——绝对不会输给你们。绝对不会。苏缎暗暗地握紧双拳，阖目以掩盖眼中的情绪。
她要拿出剩下的全部勇气，再向命运挑战一次。
7.16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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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校庆追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