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紧闭，秦艺换下湿漉漉的衣服，一摸身上的皮肤，四处都是凉的，要是在外面再多待会儿，感冒肯定是逃不了的。

换好开门，抬眼便看见斜靠着大门的背影。

听见动静，郁野回头看她，逆着光，神色看不真切。

只能看清他朝茶几抬下巴示意，沉沉的男声融化在雨里，像带着温度的潮气，自耳旁拂过。

“喝点水，待会带一把刻刀当样板。”

或许两人说话时，他是逆光而她是顺光，秦艺忽然浑身热了两分，整个人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她走到茶几旁，拿起桌上的白色瓷杯。

掌心一握，温热。

非常适宜入口的温度。

“......谢谢。”

秦艺垂眼喝水。

她是个内心再怎么惊涛骇浪，面上也不会过分显露的人，倒不是有多深的城府，只是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看似沉默乖顺地喝着水，实际在郁野的目光下，她已经快分不清自己拿杯子的究竟是左手还是右手，只觉得双手双脚都无处安放。

咕噜几大口下肚，逃也似的回房间拿上了几把不同用途的刻刀。

再次迎着那人的目光走到他面前，抬起素白的脸。

“走吧。”

郁野带着秦艺绕行到学校后面，那里有一座矮矮的土砖房，泥黄色，周围长了些零星的杂草。

学校后门通往这间屋子的路竟然还铺了水泥。

两人撑着伞走过去，秦艺隐约可以看见屋子里放了不少东西。

“这是......？”

秦艺跟着郁野走进，里面竟然意外的整洁，屋子的一小半边堆着几大捆木柴和干草。

另一边则是几张废旧的课桌椅、一些看不出是什么的金属制品，和一整面墙的铁架子，上面摆着各种工具，新旧混杂，都摆放整齐。

“工具室，有时候课桌椅坏了，我会组织学生搬到这里来修。还有些镇上买不到的东西，能做的就试着做一做，能省不少钱。”

说话间，郁野走到铁架旁，拿下一双劳保手套，熟练戴上，再蹲下从最底层拖出几小块钢性边角料。

“没有白钢，普通的不锈钢可以吗？”

秦艺愣了一瞬，“你怎么......知道要用白钢。”

男人起身，弯腰搬动货架最底层的金属，衣物紧贴腰背，印出明显的肌肉线条，很快便起身，“哐当”一声将金属摆在一旁的桌子上，轻微隆起的线条随着身体站直再次隐藏在衣物里。

他侧过头道：“有新老师来上课，相关资料总得了解。”

“...啊...这样。”秦艺讷声道，“可以的，给学生上课够用了。”

她有些尴尬地转开视线，定睛一看，没想到货架上竟全是乾坤。

不仅有磨刀石，还有粗细砂纸，各种意想不到的工具在这个货架上几乎都能找到。

郁野接过秦艺的刻刀，仔细研究对比后用笔在不锈钢废料上画出形状，然后切割、打磨、塑形，最后到角落里挑选合适的柴火分成小块做成刀刃的手柄。

秦艺看着，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太熟练了。

秦艺的刻刀他几乎只是扫了一眼，刀柄和刀身的尺寸量都没量，就做出了适合学生使用的刻刀，不仅大小合适，握感也很舒适，正反手发力都没有别扭的感觉。

秦艺从小就挑刻刀，市面上买回来的都得改造才能用得舒服，雕刻也能更省力不费手。

看着手里的刻刀，秦艺蹙了蹙眉，悄悄抬眼看郁野一眼，心里由然而起对天才的崇拜。

难怪他能做成这么多事，学习能力简直强悍。

Respect。

她也要更加努力才行，大赛的核雕练习每天都不能中断，还要想办法在这里雕一些寄回去给小陶买。

工作的热情在她心里熊熊燃起。

“怎么了？”

耳边传来一句男人的询问，秦艺回神，抬头便撞进郁野的视线里。

他的额间覆着一层薄汗，微微打湿发梢，见她恍然回神，挑挑眉问道：“不好用吗？”

秦艺摇摇头，拿着刻刀在空中比划两下，“好用的。“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夸奖似乎有些单薄，便随口一提：“像做过好多次一样。”

郁野打磨刀具的动作一顿，他垂眼看着处理好适合抓握的木质刀柄，片刻后细细磨去转角处的一小根毛刺，直到光滑平整。

指腹在那处摩挲两下。

青年的声线淡淡：“那就好。”

话音刚落，秦艺忽然探头到他身边，歪着头伸出手道：“我们分工。”

发梢轻轻划过男人的肩头，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木质调的香，在接过他手中的刻刀后又远离。

如同很多年前。

有个人在他生命中短暂出现，又消失不见。

留下一片抹不掉的毛刺。

-

“同学们好。”

“老师好——”

看完电影，学生对这位“言而有信”的老师观感似乎好了不少，体现在上课前的问好音量明显增大。

秦艺轻轻勾唇。

“今天呢，是一节改造课，经过前两次课，我们知道了核雕是什么，怎么做，可是还没有真正的实践过，也不了解核雕精神。那么这堂课，我们就通过实践，真正迈进核雕的第一课。”

秦艺费力地将脚下放着的布袋放到讲台上，一松手，布袋斜斜滩着，散出一股清甜的味道。

首排学生伸长脑袋看，是一袋奇形怪状的......桃核？

“老师，你拿一袋烂果核干嘛！”

时间宝贵，秦艺不卖关子，拿起桃核。

“今天这节课是接力赛，我们要在这些‘烂果核’上练习雕刻，五个人为一组，每个小组派代表上来领果核和刻刀。”

等所有小组都领取完材料后，秦艺拿起刻刀和桃核开始讲解。

“刀具有限，小组内轮流雕刻，下课前上交成果。刀具一定要小心使用，握刀姿势要标准，否则很容易伤到自己。”

葱白的手指握住刻刀，微微用力，刀在桃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下刀时小拇指抵住桃核，以免用力过猛伤到手指......”

反复确定学生都掌握了正确的握刀和发力方式，秦艺才放心地开始满教室指导。

指导到一半时，她突然站定，远远看着教室中后方——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正埋头苦干，神色极为专注。

如她所想，方瑶很有天赋，不仅下刀的力道控制的很好，还事先在桃核上画了草图，似乎......

秦艺怔了怔，看了许久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方瑶在桃核上画的。

是一朵花。

秦艺暗暗叹口气。

如果不是那样的事，方瑶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她应该是个开朗自信的女孩。

一节课的时间过得很快，桃核陆陆续续被收到讲台。这是第一堂实践课，三四十分钟孩子们无法像熟手那样快速将桃核精雕，但一个个都已经初具雏形。

尤其是方瑶那一组的。

“今天这堂课，同学们完成的都很棒，让我们先为自己鼓个掌。”

“其次呢，老师想告诉同学们。核雕的精神，就在这些‘烂果核’里，方寸之间，勾勒大千世界，残缺，亦可以完整。在后山，这些是掉在地上没人要的桃核，但到了这里，也可以化伤痕为艺术。”

教室里只有她的声音在回响，台下是一群认真又好奇的脸。

“就像这一颗。”

秦艺从作品堆里拿起一颗桃核，用刻刀在上面添了几笔，碎屑簌簌而下，桃核残缺的纹理逐渐显露出新的形状。

动作间，台下有一双怯生生的眼逐渐专注，惊讶。

几分钟后，秦艺摊开手掌。

教室里几乎立刻沸腾，哇声一片。有站起来的、伸长脖子的，眯起眼睛的，恨不得挨上来细细地看。

“会变成这样。”

一朵栩栩如生的向日葵。

“一开始，人们觉得这个桃核坏了，没用了，但只要我们用心发现，就能把它变成独一无二的样子，可以承载故事，意境。甚至是情绪。”

余光探查到目标的神色似乎有所意动，秦艺眼里温柔的笑意浮动。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放弃自己，不管此刻的境遇如何，都要努力地雕刻自己。让我们和这颗桃核一样，静待花开，好吗？”

温柔的目光转向怯懦的小女孩。

后者一愣，眼神似是忘了闪躲，那一刻，台上的老师似乎在发光。

下课铃响起，她恍然回神，垂下头盯着课桌，那上面破了一个小小的洞，透过去是一片漆黑的桌洞。

桌前忽然一暗，一只素白的手将那颗向日葵摆在那个小洞上，遮住那片黑暗。

温柔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方瑶，你雕的很棒，下节课继续努力，如果对核雕感兴趣的话，随时可以来找老师学习。”

阴影离去，脚步渐远。

方瑶看着桌上的核雕向日葵，刀锋利落精巧，寥寥几刀，活灵活现。

半晌，喧闹的教室里，隐隐藏着一声低低的应答。

“嗯。”

......

秦艺回办公室的路上，不由低头笑了笑。

她能感觉到方瑶细微的变化，幸好，这个孩子还愿意接收老师的信息，在课堂上尝试新鲜的东西。

“这么开心？”隐约带笑的低沉男音。

秦艺猛然回神。抬眼，郁野抱胸斜靠在办公室门口，微微垂眸看着她，竟是有些揶揄的笑意。

热意涌上耳垂。她抬了抬下巴，拉长音调，轻声道：“是啊，郁老师。”

羡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