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好。”

“老师好——”

声音稀疏，秦艺从讲桌下费力搬起一个极重的塑料桶，“咚”地一声放在讲桌上。

她微微一笑，“今天上手工课。”

台下霎时响起细碎的交谈声，教室里脖颈的长度如同海浪，此起彼伏地伸长，试图看穿桶里装的是什么。

“但上课之前，规矩得先讲好。”

“这是今天手工课的原材料，”她往桶里伸手，再举起时葱白的指尖已经覆上满满的泥巴，“每个人一个拳头大小的泥巴，一节课的时间，捏出一个核桃的形状，就像这样。”

几十双眼睛盯着她的另一只手，那上面托着一颗刚从口袋里拿出来的，已经成型并风干的泥巴核桃，栩栩如生。

“全班完成的话——”

粘稠湿软的泥巴被放回桶内。

沉默中，期待像往下坠的泥巴，不断被拉长。

“下节课看电影！”

“耶！！！！！”

炸起欢呼，声响大到隔壁的老师都前来阴沉着脸敲响教室门。

秦艺赶紧赔笑，竖起食指在唇前，眉眼弯弯又无奈地示意小点声。

等待学生分配泥巴的间隙，秦艺下意识看向方瑶。

她坐在教室靠前的位置，很内向，手里的泥巴不小心掉了点在桌上，没有空余的手拿纸擦拭桌面的时候，同桌很快看出她的意图并伸出援手。

她和同学的关系都很好。

上节课后，秦艺晚上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这里的学生似乎并不欢迎新老师的到来，甚至有着一种莫名的敌意。

而这种敌意，在方瑶接近她的时候达到了一个峰值。

他们不想方瑶跟新老师接触？

得出这个结论时，秦艺愣了愣，随后一笑。

她真是疯了，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于是被子往头上一罩，就这么睡了过去。

但今天课上，看见方瑶和同学的互动，秦艺心里隐隐约约又浮起这个猜测。

她想验证一下。

在全班同学都全神贯注、叽叽喳喳研究手里的泥巴胚时，秦艺走下讲台来到小女孩身边。

方瑶垂着脑袋，手指在泥巴团上反复揉搓，头顶小小的发旋都透露出认真，但始终没找到勾勒出桃核纹理的方法。

秦艺忍不住伸出手指导，“要这样——”

话音未落，眼前的小女孩剧烈的颤抖了一下，下意识抬起的眼眸瞪大，无意中流露出惊恐。

黑色的眼瞳倒映出一张女人的脸，是她。

秦艺心下一紧。

稍稍退后一步，女孩的神色太令人意外，她下意识抬手想摸摸孩子的头安抚。

“老师！”

耳边炸起一声响。

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盯着秦艺，将手里的泥胚举起来给她看，“我做好了。”

是方瑶的同桌。

这个间隙，方瑶已经调整好表情，继续垂下头，细瘦的手指在泥团上漫无目的地揉捏。

-

“秦老师......秦老师？”

“啊？”

秦艺回头，李老师的脸在眼前放大，她后撤一步，这才回过神已经下课许久，这是在食堂。

李老师疑惑地看她一眼，神色严肃，努努下巴，“这么不好吃？你在窗口站好久了。”

秦艺耳根一热，连忙让到一旁不好意思道：“在想下节课给学生看什么影片。”

李老师走上前，将手里的餐盘递进窗口。

“跟郁老师学的吧？还是不能老看电视，今天去你们班上课都抓到好几个溜号的。”

秦艺悄悄吐舌，自己找的借口大概踩中了李老师的雷区，应和几句就赶忙端着餐盘找到一个偏僻的位置坐下。

随后环视一圈，这才发现郁野不在。

已经吃完了？

她有好多问题想问，但手机还处于进水休眠状态，也没法联系上郁野。

正想着，李老师就端着餐盘在她对面坐下，“找郁老师？”

太过直球的询问，秦艺莫名有些凌乱。

李老师见怪不怪，头也不抬道：“没事，别害羞，前面几个老师都这样。”

秦艺沉默半晌，最终放弃挣扎。

“之前还有好几位新老师吗？”

“当然啦，都没呆太久就走了，吃不了这里的苦。上一个...两个月就走了。”

李老师扒了两口饭，看秦艺一眼，“说起来你还挺特别，郁老师隔壁那间房好久没人住了。”

秦艺反应过来李老师的意思。

耳根霎时弥漫热度，“不是，我——”

“好了好了，紧张什么，不用跟我汇报，”李老师难得笑了笑，“就是要走的话提前说一声，别一声不吭就走了，之前那个....害我连着上了好几个全天。”

后半句她说的含糊。

秦艺斟酌道：“这么不负责？难怪我看郁老师班的学生好像不是很喜欢新老师授课，可能是换老师太频繁了。”

“那个不是，”李老师说完顿了顿，“算了，不提了，你也别去问郁老师，他听不得别人说这个。”

“总之在我们这里是严禁搞体罚的，之前一直没跟你交代，是想看看你上课的风格，省的我们提前交代，你要是装的，私底下又是另一套，对孩子更不好。”

说罢就埋头吃饭，不再深入。

秦艺垂下眼睫，神游般拿着饭勺在碗里翻动。

李老师反复强调体罚这件事，以及对之前老师态度，难道之前的老师发生过严重的体罚事件？

照这样说，方瑶很可能就是体罚事件的受害者。

想起那双惊恐的双眼，秦艺的唇绷成一条直线。

这样的孩子如果不加以正确引导，帮助她走出阴影，会影响她的一辈子。

中午操场一片寂静，教室里的孩子们正在午休。

天气略显阴沉，连日暴雨，外头的声响小了又大，大了又小，一直没有停歇。

李老师顺着秦艺的视线往外看，“再下几天估计就快停了，村里就能通路了，咱们这的雨季来的快去得也快，不会太长......”

不能问郁野......

得做点什么才行，能帮助到方瑶的事。

-

郁野回来得很晚，几乎是在秦艺半梦半醒间，才听见房门外一声轻轻的闷响，是隔壁关门的声音。

随后是脚步声，由远及近，再渐渐变远。

房门打开，再关上。

她的脑子尚在困倦的混沌之中，迷糊想到，郁野怎么又当老师又做导游，似乎还兼职处理村里的事情。

短短几天，似乎都是满满当当的行程。

真累啊......

下一秒她忽然清醒过来，想起自己要做什么，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颓在床边醒了会儿神，这才走出去准备找那个早出晚归的男人。

客厅一片漆黑，卧室门被破旧窗户缝里透进的风带上，秦艺眼睛在黑暗中眨巴两下，想要适应骤然变暗的环境。

摸索到对方门前，“......郁老师，你睡了吗？”

半天没有动静。

就睡了？

窗外雨声不断，乌云遮月，屋里屋外一丝光也无，秦艺皱了皱眉，正要转身去开灯，忽然手臂上的汗毛一炸。

男人隐忍的喘息，在沙发上。

指尖触到开关的前一秒，熟悉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沙哑。

“别开灯。”

在黑暗中呆久了，眼睛逐渐适应，秦艺回头看去，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影，似乎正捂着胳膊。

“怎...怎么了？”

空气中有淡淡的，雨和泥土的腥味，还有一丝不算陌生的气味，她小时候练习核雕，力道控制不好，总会划伤自己。

是血珠涌出来的味道。

“你受伤了吗？”

半晌，沙发上传来低低一声响，“嗯。”

“小伤。”影子抬头看向这边，“怎么还没睡。”

“我——”

郁野似乎累极了，说完这句话，微微垂着头等她回复。

秦艺原本想跟他聊聊今天上课的事，了解更多这里的情况。

今天课后收上来的核雕泥塑，方瑶是做的最好的，上课时她就看出来，方瑶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

并且还很有天赋，她只出声提醒了一下，这孩子就做的有模有样了。甚至会利用各种工具，刻画泥团的细节。

想慢慢融化方瑶内心的创伤，还得一步步来才行。

但现在看到郁野的状态，他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学校的，村里的，她跟学生之间的事要是还总来问他，岂不是增加许多打扰。

本来也是她非要留在这里。

她摇摇头，朝他走了两步，低声道：“我看你一直没回......哪里受伤了？我，我帮你处理一下。”

“不用，只是不小心摔了一下。”

黑暗中，郁野似乎正看向她。

“早点休息，这几天雨大，就呆在学校里，别出去。”

说罢，影子站起身，在衣服的口袋里摸索着什么，随后递给她。

“拿着，修好了。最近会很忙，除了上课，我不一定在学校，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顿了顿，“发你微信上了。”

半空中那团物体忽然亮起，是她的手机。

秦艺愣了愣，接过手机时触及到影子掌心的一片温热，一触即离。

“睡吧。”

房门轻响，客厅重回宁静。

秦艺低头，手机已经修好了。前几天她借郁野手机给小陶报过平安，所以“失联”的这几天并没出什么乱子。

点开微信，消息顶部，顶着大黄狗的头像发来一串号码。

是他的电话。

秦艺将号码存进通讯录，手指顿了片刻。

认认真真打下备注。

郁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