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姐,你看看这个。”
许久之后,朗纳打破了死气沉沉的氛围,朝着谕佳扬了扬手中的一份会议文件。
“与什么有关的文件?”
池谕佳瞟了一眼那张白纸,发现自己只认得出其中几个零散的与英文相近的德语词。朗纳逐字逐句地把文件标题翻译成英语。
“与科罗纳瘟疫有关,这份文件是在大约五年前签署,是对一份发现某种新病毒的报告进行回复与计划部署。但是,有一处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方……”
“五年前……”
谕佳也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个细节,这个时间点,与我脑海中对这类事情的记忆千差万别。
我以我那浅薄的思维发问:“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科罗纳瘟疫应该是从三年前开始在世界上大范围传播,就算是发端,也是在四年前。更早些的时候,即便这种疾病已经存在,也几乎没有医生注意到它的特殊性,他们怎么可能得到相关情报并作出反应?”
在我的认知里,这往往意味着一个并不乐观的答案,所以我期盼着能够有一个更加高明的诠释,好让我继续在原本压抑的情绪里求得一丝安逸。不过似乎有没有人会为了我的安逸而罔顾事实,朗纳继续翻译着那份文件:
“这份文件并没有提及‘科罗纳瘟疫’这个词,但描述的症状极其相似,而且根据情报溯源,他们发现关于这种病毒的病历记录,最早起源于一座与圣座关系匪浅的医院。”
神谷瞪大了眼睛,同样难以置信:
“那这岂不是就意味着……”
“这些都只是推测,还未得到证实。不过如果科罗纳瘟疫起源于圣座,那他们对此加以隐瞒的动机又是什么?”
朗纳有些底气不足,转而开始自言自语,继续读着手中的文件,猛然咂了一下舌:
“是我多心了,单纯是因为那家医院并未在意这例病情,根本没有予以通报。后来各地同样也出现了类似的病例,那些医院也千篇一律地选择了隐瞒,只有个别医生觉察到异样,保留了病例。这种异常的病例很快被三百人委员会觉察,之后进行了详尽的调查,于是就有了这份文件里提到的那份报告,那里面把这种病情描述为一种**型肺炎。”
神谷揉着太阳穴,有些厌弃地皱了皱眉:“我记得二十年前,世界上也爆发过一次**型肺炎病情,我的老家那边尤为严重,好像最先通报那次病情的医生最后也因为染上疾病而病殁了。”
池谕佳长叹一口气:
“唉,科罗纳瘟疫也一样,最先把病情广而告之的那位医生,反而被认定是传播谣言而受到训诫,在瘟疫爆发之后不久也染病身亡。这是人类刻在基因当中的特性,我们热衷于当鸵鸟,不要命地贪图安逸,哪怕这样的安逸已经害死了数以百万计的人。但三百人委员会在五年前就进行了详尽的调查,同样也没有公之于众,他们又在策划些什么?”
“五年前,那时我们还在贝鲁特的圣伯多禄医院里帮着卡米勒教团研制人偶吧?”
朗纳意味深长地看了谕佳一眼,然后又继续为我们解读那份文件:
“三百人委员会通过了这份研究报告,而‘The Olympians’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他们让三百人委员会与各自的下属组织严守秘密,又让人把这份报告匿名寄给圣座。这种行为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他们似乎在布一个很大的局。”
“默示录计划,那是圣座一直在谋划的事情——准确来说,是神的旨意(Deus vult)。当天启四骑士的异象来临时,他们就会开启经书上记载的仪式,让他们事先选择好的羔羊开启七印,召唤七个天使吹响号角,于是战争、野兽以及地震出现在这个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人因此死去。”
谕佳说的是那些笔记当中的内容,圣座认为会引起巨大争议的那些记载。我嗅到一丝端倪,有些明白了各种事情之间的联系,于是轻声提醒她:
“如果他们按照《若望默示录》中的顺序来实现末日审判,那就还会有十四万四千人作为神的选民。这不是个小数目,就算是圣座开展秘密征集,三百人委员会也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的行动与目的。”
“所以圣座的秘密征集必然受到千丝万缕的影响……等等,不对,不一定会是这样的结果,委员会其实并不需要阻止圣座的行动,他们只要静静的看着,事情就会朝着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而且……”
池谕佳扶着前额,回忆过去在各种场合下被有意无意忽略的细节,在某个瞬间恍然大悟:
“我大概知道依娜丝在贝鲁特港口的谷仓塔里发现的那些密封的铁罐是怎么回事了,所有的逻辑都已经可以自洽——光照派和圣座在这数年之间,围绕着同一个中心,各自谋划着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计划,然后把突如其来的灾厄,人为地加重为更大的浩劫。”
若利韦不解:“什么铁罐?”
谕佳:“装有传染性物质的铁罐,而且据秋洋说,他和那个人在宿英城的时候,同样也撞上过有循道会的人往下水道里倾倒类似的液体。”
“你的意思是,圣座在故意散播科罗纳瘟疫?”
夏洛蒂的神情有些震惊。她沉重地点了点头:
“不只是圣座,各方或许都有这样类似的行为。圣座在收到三百人委员会寄去的调查报告之后,必定会认为能够借此机会启动‘默示录计划’,而三百人委员会也正巧想借助一场瘟疫,清理掉大量他们眼中的低端人口。于是双方心照不宣地同时在暗中为瘟疫推波助澜,等待着各自计划中那个最佳时机的到来。而眼下圣座想要找到的‘真木智雪’,就是两方计划中的重中之重,正如以她的名义写就的那封信中所说,‘命运之轮在我的脚下’。”
看上去若有所悟的若利韦皱了皱眉:
“如果说真木智雪是圣座选出的羔羊,那为什么她还会去反对教会?按理来说,这种人应该对教会无比忠诚才是。”
谕佳继续面无表情的解释:
“因为事情中途出了变故,脱离了所有人的掌控范围。三百人委员会期望着凭借瘟疫能消灭那些低端贫困的民众,但在病毒面前,没有贫富贵贱,在大量平民死在医院的隔离区时,许多委员会的下属们也被瘟疫波及,与他们的组织失去了联系。至于圣座……他们选出的羔羊也因为染上瘟疫而下落不明,圣座的说法是死了,但我们都知道,她还活着。”
她仿佛自己是个与这件事情毫不相干的旁观者,不过话音刚落,神谷就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怪不得会长会那样说……”
“哪样?”
这话成功地激起了谕佳的好奇心,哪怕她已经把之前那些我们与丹泽之间的对话猜了个**不离十。
“他希望我们得知真相,好让我们在面对抉择的时候,能够按照他预想的那样,选择对我们来说最正确的选项。”
谕佳撇撇嘴:“……莫名其妙,这不就是在玩文字游戏么?”
我赶紧补充说明:“现场除了我们和弦先生之外,还有他的一位助手,思想有些偏激,而且是从慕尼黑的总会所过来的。”
她点了点头:“那就说得通了,但他说的‘我们’又是指谁?他和我们恐怕并不是一路人。”
我:“他说每一个愿意逆流而上的人,都是‘我们’中的一员。”
谕佳细细地听着,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又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把我们一个一个地逼回房间外的大厅,而她自己则留在那三台机器当中细细沉思。我们静静地站在大厅里,耳边回荡的是她的鞋跟敲击瓷砖地面传来的脆响。
这样过了许久,久到一向很能沉得住气的夏洛蒂都开始微微蹙眉,低头看起手表。终于,我的姑姑停止了踱步,从那个房间里走了出来,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我第一次从她的那双很亮的眼睛里看到那种无法消解的忧郁。
“不得不说,羽音,这个会长狂热且富有魅力,他能拿出半辈子的时间去追查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最终有志者事竟成,精神可嘉。但我还是要说,他是个危险的人,他太想让庙堂之上的那些人听到他的声音,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地方会所的会长。在经历理想的狂热与现实的幻灭之后,偏执与走火入魔也在所难免,他会拖着很多人一起在他的理想里一起灰飞烟灭——比如说他告知了你关于‘The Olympians’的一些细节,然后引着我们去探求他们背后的真相。”
诚然,神谷和我都十分清楚,丹泽只是把我们当作实现其个人理想的手段,但我们还是心照不宣地做出不以为意的姿态。
神谷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在这个一小撮人煽动一大群人一起疯癫狂欢的时代里,保持理性并不是那么容易,这种清醒反而会在对比之下逐渐滑落为消沉低迷。所以那个会长才会选择用同样疯狂的方式来让自己以及周围的人不至于在颓唐中荒废时日,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搞出足够大的动静,来让那些在他看来昏聩的委员们注意到他的存在。”
谕佳轻声提醒她:“但你知道的,人格中的人性只能用作目的,决不能只是用作手段。”
神谷反驳道:“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他魔怔了,但不代表他不高明,不然他也无法从各种渠道收集到如此多的情报。我们通过他得知了某种真相,但选择的权力依旧在我们的手上,我们的改变源自我们自己的意识,而非他的逼迫。这个时代里没有一尘不染的事情,没有能够独善其身的人,谕佳。”
池谕佳低着头沉默,她不再面向我们,转而又走走向那座摆放着三台巨型机械的房间。
“朗纳,把那些会议文件都整理好,然后带回修道院去。”
用一种让我感到陌生的口吻说出这番话之后,她的身影从那扇暗门背后隐去。我悄悄走到神谷的身边,碰了碰她的手臂:
“我姐心中的执念果然很重,你刚才那样说话,大概真的让她有些怀疑自己,不过她曾经也对你做过类似的事情就是了。”
神谷耸了耸肩:
“有些时候,她的精神洁癖跟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这样的情况不会持续很久。或者说,她并不喜欢被人支配的感觉,但偶尔也会去支配别人——我是指她年青的时候。一般这种情况下,她大抵会做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来宣泄自己的情绪,不过你放心,你姑姑能够拿捏得准轻重。”
朗纳带着若利韦,把几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档案盒从书架上拿下来,放进一个不知从那里找出来的纸箱里。忙完这些之后,谕佳也从那个房间里走了出来,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情,看上去云淡风轻,甚至还有些神清气爽。
“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是对的,羽音。保持理智并不容易,但各取所需并不是难事,把人当作手段虽然并不高明,但有时却很有效。”
她对神谷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转而拉着夏洛蒂一起去查验朗纳的工作。我有些好奇她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的那段时间做了什么,于是推开暗门,探进头去——每台机器的庞大躯体上都写着一个巨大而且发着微光的单词,连起来便是“VENI VIDI VICI”。
我的姑姑在表达情绪这件事上,果然十分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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