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么,神谷小姐?”
她摇了摇头,依旧一言不发,于是我走到她身边,拉开被单。虽然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在看到被单之下躺着的那具躯体时,我还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具躯体并不是木制人偶,反而更像是一具人体凝胶。它的头部已经变得半透明,像是内部浑浊的果冻,里面混杂着如同线虫一样交互缠绕的物质,像是还未整理完全,杂乱无章的神经。一只类似眼珠的圆球在腮部由一根黑色的带状物牵引着,与脑部的混沌保持着连接,隐隐约约似乎在游动。
一阵恶心感从咽部传来,我赶紧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继续揭开覆盖住其他部位的被单。让人感到十分诡异的是,尽管人偶的上半身已经变成了包裹着各种残缺器官的果冻,但下半身看上去依旧是坚硬的白桦木——看样子在它身上进行的是另一种实验,不知道是不幸还是万幸,这项实验最终以失败告终,它本有可能成为高级生命,现在却是一具不符合实验预期的残次品,最终被遗弃在这座空旷的大厅当中。
“神谷小姐,这又是什么原理?”
我转过身去,看着神谷的侧脸。她停下奋笔疾书的右手,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尽管那里除了一片黑暗之外,什么都没有。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咳嗽两声,合上画满“8”字的笔记本,转过头来:
“这算是炼金术的变种,模仿了黑化、白化、黄化以及红化的过程。把白桦木的人偶用某种黑魔法侵蚀,让它成为像泥土一样可以改变形状的胶状物,然后将预先准备好的灵魂石或者‘瓶中小人’与□□融合,再用药水让这具□□与灵魂的混合物慢慢长出器官,最后再用法术定型——这只是理论上的步骤,但玫瑰十字会和金晨协会都明令禁止这种实验,所以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实验——说实话,的确让人感到恶心。”
她毫不掩饰她的厌恶,皱着眉头转身离开,查看起了旁边床上的实验体。不过当我掀起盖在这具人偶身上的被单时,却发现被单之下只有一副惨白的骨架。我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而我的手指也感受到了一阵冰凉——这具骨骼的质地就如陶瓷一般。
“这也是实验失败的产物?”
我一边摆弄着骨骼的关节,一边问着同样在俯身观察的神谷,不过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在查看了全身各处关节之后,她直起了身子,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唉,只可惜找不到实验记录。他们使用的魔法看起来是出自很古老而且偏门的文献,甚至可能连玫瑰十字会都不一定知道这些经文。”
我没有回应她,看着眼前这副骨骼,突然间,一个印象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神谷小姐,你记不记得《旧约》里有一个桥段?先知对着骨骸进行了三次宣讲,之后骨骸便生筋长肉,重获新生。”
她望了望天花板,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好像有点印象,先知当时是怎么说的?”
思考片刻之后,我想起了那段原文:“气息,你应由四方来,吹在这些被杀的人身上,使他们复活。[1]”
神谷愣了一会儿,没有接话,只是轻轻将骨骸重新用被单盖住,双手合十微微鞠躬,然后走向了下一张行军床。
就这样,我们调查完了大厅中的所有人偶,但除了收集了一些失败实验品的信息之外,我们一无所获。神谷闷闷不乐地咬着指甲,翻看着方才写下的记录,又看了一眼大楼的平面图,拍了拍我,指着大厅深处的一扇铁门:
“大厅背后还有一些房间,我们去那里面看一看。”
还未等我做出反应,她便大步流星地向着那扇门走去。铁门上贴着“闲人免入”的标语,还有示意危险的标志,神谷的手搭在门把手上,使劲吸了几下鼻子,仿佛察觉到了某种异样似的皱了皱眉头之后,转过头来看着我——在我面前从来都十分坚定的她,此刻却从眼中流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与此同时,我也闻到了一丝刺鼻的气味,立刻意识到了她的犹豫来自何处——那是福尔马林的气味。她紧闭双眼,扶着门的手微微颤抖着,胸口剧烈地起伏,正在做着巨大的心理斗争。我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同样也犹豫着该如何劝说:
“神谷小姐……”
她睁开眼看了看我,长叹一口气,咬着牙推开了那扇铁门。
好在走道里的福尔马林浓度并不高,我的嗓子没有因此出现不适,但不久之前在心里出现的糟糕预感已经越来越强烈,反常的是,此时的我竟然十分坦然,没有感到一丝紧张或者恐惧——想必我的神经已经紧绷到失去最基本的判断能力了。
不多时,我们便来到了一间贴满瓷砖的房间,这里并排摆放着六张手术台,两侧靠墙的位置则是两排储物架,还有一个展示柜——所有的事物都显示着这里就是进行人体实验的地点。这里没有窗户,就算是神谷放出的照明魔法,也只能勉强照亮很小的区域,于是我从口袋中拿出一枚神谷交给我的魔法道具,注入玛那,让它发着光环绕在我们周围。借着光亮,我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术台,把目光放到了储物架上那些瓶瓶罐罐上。
当我真正看清楚那些玻璃器皿当中装着的物体时,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震撼,我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几近窒息。咽部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我张开嘴想要叫住神谷,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转过头去,不忍再看那些玻璃缸,但好奇心却违背了我的本能,让我又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起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当中的标本。
千真万确,储物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浸泡着人体组织与器官的玻璃缸,在瓶盖上还贴着写有编号的标签,而人的脑髓,心脏,肝脾,就这样泡在浑浊的液体里,随意地摆放在拥挤的木架上。
“这些编号……有些与外面那些人偶一样。”
神谷走上前来,翻看着笔记,与玻璃缸的编号进行比对,而我的注意力也终于转移到了储物架下方的几个木箱上。我抱起其中看上去最小的那一个,放到手术台上。撬开挂锁,打开箱盖,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一叠叠小纸包,我小心地拿起其中一个,感受到了它的棱角分明与冰凉的触感——大概这些被牛皮纸包裹着的沉重方块,是某种金属或者晶体。
顺着折痕将纸包打开,出现在眼前的却是由两块厚玻璃压合而成的晶块,里面若隐若现有些东西,似乎也是一种标本。我把它举在光源下,一边仔细查看辨认着晶块当中那些纹路与图案,一边回想着记忆中的一些片段。
“神谷小姐,这些也是术脉么?”
我转过身去,轻声询问着背对我的神谷,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同样来到手术台旁,从箱子里拿出另一块标本,放在光源下端详着。
“这确实是从人体上剥离下来的术脉,这种储存方法可以让术脉长时间保存,到了需要移植的时候,操作也十分简便。不过掌握剥离术脉这项技术的人并不多,我第一次听说这种方法,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不过绝大多数秘仪师都觉得这并不是一种高尚的魔法。”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箱子里的纸包一一拿出,放在手术台上,当还剩下两三块没有取出的时候,她愣了一下,喃喃自语道:
“这又是什么东西?”
我凑过身去看着已经快要见底的箱子,发现在那些玻璃块之下,躺着一叠英文笔记。神谷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笔记从箱底抽出,把它们一张一张摊开在手术台上。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以及人体器官的图像,这大概就是神谷一直在寻找的实验报告,我也一起粗略地读了起来。
按照这份报告上的记载,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进行了五十六次实验,全都以失败告终,而第五十七次实验,人偶最终有了正常的生命体征。但当我继续读下去时,却发现这次实验还有另外一份完全相反的实验结果,被附在这份报告的最后。按照后者的描述,人偶在实验成功之后不久,便因为心率衰竭而失去体征,随后不久便被送到了地下一层的焚化炉销毁。
本以为这只是同一个实验的补充记录,但我拿起最后一张笔记时,却看到了贴在背面的一张字条,上面用汉字写着“伪物”。
注释:
[1] 原文出自《以西结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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