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升入高中那年，付冯随父亲来到这座南方城市。广东省，热得像只有一个季节。付冯在网上搜索过，陌生，繁华，庞大，令她反感。但她没有异议，她和父亲都需要换个城市，驶离阴影，重新开始。

一路上，父亲开车，付冯坐在后面。行李堆在后备箱，还剩下不少，都堆在付冯旁边，副驾驶则是空的。没人明说，但都心知肚明那个位置是留给谁的。

沉默，除了高速公路上汽车的轰鸣，只剩沉默。付冯不想说话，她想，父亲应该也一样。

窒息一样的沉默，付冯要喘不过气，于是伸出手在车窗上滴滴答答地敲。阳光刺眼，敲了一会儿有些乏力。

付冯想，好静，也好吵闹。

因为来得匆忙，父亲在市中心的高档小区里租了一间中间楼层的平房。付冯猜她大概会有个很大的卧室。

父亲不苟言笑，而不够亲切温柔的男性形象并不适合向新邻居打招呼。于是，付冯拎着新鲜的水果去敲响了隔壁的门。

燥热的夏天暑热难耐，付冯穿着短袖短裤，依旧起了一层薄汗。隔壁始终没人来开门，付冯有些烦躁地看向手表。已经过去五分钟了。

付冯放弃了曲起手指敲门，换成用手掌拍门，力度不大，但声音会更响些。她隔着门，终于听到了踢踢踏踏的、散漫的脚步声，是拖鞋后跟和瓷砖地面碰撞的声音。

门开了，讲的粤语，“边个？唔知摁门钟吗？”（谁啊？不知道摁门铃吗？）

有点不耐烦的，尾音上挑的，粤语的咬字很标准。

付冯这才注意到门旁的门铃。她一直在走神，对周围的事物关注得很少。

门内的少年看到陌生的面庞，蹙眉问，“你搵边个？”（你找谁？）

付冯说的普通话，“我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想来打声招呼。以后请多多关照。”付冯把水果递给他。

“邻居？”少年用了普通话，语气有些困惑。

他见付冯一直伸着手，还是接过来，“那我先接着了，谢谢。”

少年关门关得很利索。

付冯转身去开自家的门。

她看懂了少年表情的言下之意。原来不是每个人都会和新邻居打招呼的。原来这只是妈妈的习惯。

她还以为，全世界都会这样。

*

过了几天，父亲说，隔壁邻居请他们今晚去他家吃饭。

付冯当时正在翻看新高中的暑假作业，很烦躁，脾气很坏地回道，“我不想去！”

转学对付冯来说是个麻烦事，新环境，新同学，新老师，新教材。什么都是崭新的，什么都是陌生的。她讨厌这样的陌生。

过了会儿，付冯又开始后悔她对父亲的态度，走到客厅说，“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去？”

这算是她的道歉和示弱。

晚上，付冯跟在父亲身后，走进了邻居家。低调简约的装潢，和付冯现在的家一样。付冯不喜欢这种风格，她喜欢温馨的暖色系，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是精心又细致的巧思。

大人间的恭维和寒暄，付冯不想听，喊了声“叔叔阿姨好”，套上鞋套就坐上了客厅的沙发。付冯撑着脑袋，低头解锁了手机，不管邻居的欲言又止。

父亲低声喊道，“付冯。”

付冯听到后站起来，但懒懒地，也没个正形。

邻居阿姨解围道，“让孩子站着做什么，快坐，快坐。”

付冯就又坐下了。她想，迟早是要坐下来的，客套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意思？

阿姨看气氛有些僵，便把话头转移到自己家上，“我家儿子也这样，青春期，嗐，正常。”

付冯刷着手机，听到那句“青春期”后，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少来揣摩我。看这一家三口，不是很幸福和美吗，要她才不会犯青春期的毛病。

等菜都端上桌，阿姨朝里间喊道，“小泽，来吃饭了！”

付冯想，大概就是那天来开门的少年吧。因为那天门开得很慢，语气也很一般，付冯对他印象不是很好，刚刚还听说青春期叛逆，付冯对他印象更差。

那少年从房间里姗姗来迟，打了招呼，“叔叔好。”他看向付冯，“你好。”

父亲今晚一直都很客气，也很拘谨，“小泽是吧？你好你好。”

付冯原本以为饭桌上的氛围会很尴尬，但邻居叔叔很健谈，阿姨也时不时地提醒付冯多夹菜，尽管父亲不善言辞，气氛倒也还过得去。

付冯很沉默，只安静吃饭，那少年吃得很快，离席时说了声，“我回房间了。”

阿姨应了句，“哎，那你好好学习啊。”

阿姨又转回饭桌上，随意地闲聊，问了句，“诶，付哥，你家夫人呢，今晚怎么没来一起聚聚呀？”

付冯没抬头，只低头拨弄着碗里的饭菜。她在等父亲的回答，但只有沉默。

窒息一样的沉默。

“我妈去世了。”

“付冯！”

付冯眼眶一下就红了，“到底有什么说不得的？！这不就是事实吗，有什么不能说的？！”

付冯放下筷子，直接出了门。

身后的混乱、尴尬、难堪、客套、寒暄、安慰、人情世故、烂摊子，都和她无关了。

*

付冯窝在被窝里哭了很久。

被窝里氧气稀薄，窒闷又潮热，付冯哭得有点缺氧，把被子踢开了。她侧躺在床上，摸了摸脸颊，又烫又湿。

眼睛很干。房间里拉着窗帘，没有开灯，付冯伸出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眼药水。

“啪。”

玻璃碎掉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像一个巴掌一样，让付冯清醒了一点。水杯碎了。

只清醒了一瞬，付冯很快又觉得浑身脱力，浑浑噩噩地闭上了眼睛。她什么都不想管，只想永远这样蜷缩在黑暗里。

付冯是被打扫碎片的声音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发现身上盖好着被子，父亲开了小夜灯，扫掉地上的碎片。

父亲没发现自己醒了，付冯轻声说，“爸爸，对不起。”

父亲的动作顿了顿，“睡吧。”

父亲的新工作很忙碌，还没安稳下来几天，这次又要出一周的差。一座陌生的城市，无亲无友，父亲便把付冯托付给了邻居。

父亲收拾行李的时候说，“午饭和晚饭去邻居家吃，如果有急事，联系不上我，也可以麻烦一下人家。”

付冯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父亲问，“一个人睡，会害怕吗？”

“我说会的话，你可以不出差吗？”

父亲沉默了。又是这样的沉默，窒息一样的沉默。付冯讨厌极了这样的沉默。

付冯说，“不怕。你去吧。”

*

第一天中午，付冯泡好了方便面，正准备吃时，门铃响了。

付冯透过猫眼看到了邻居少年，开了门，“怎么了？”

少年的语气很平淡，讲的是普通话，“来吃饭。”不像他爸妈那样普通话里总夹生着点粤语的口音，少年的普通话很标准。

付冯说，“我泡了泡面，不用了。”

“行。”少年回答得很快，一看就是被催过来喊她的。

付冯关上门，刚拿起筷子，门铃又响了。

付冯叹了口气，又去开门，“不用了，谢谢。”付冯说完才发现，来的不是少年，而是邻居阿姨。

邻居阿姨的笑带着些歉疚，“付冯，来我家吃饭吧，泡面……不够营养。”

付冯只好跟着阿姨去了隔壁。

进门发现饭桌上只有少年，可能叔叔还在上班吧。

付冯几乎刚坐下，还没吃几口，阿姨就放下筷子，对付冯说，“阿姨上班要来不及了，先走了啊。你和小泽慢慢吃。”

阿姨穿上西装，拎着包，高跟鞋还没穿好就走出门，关门前叮嘱道，“小泽，记得洗碗啊。”

清脆的关门声后，偌大的家里就只剩下付冯和少年了。

付冯自认脸皮比较厚，也无所谓常俗下的规矩和礼节，但少年吃完后就坐在原位玩手机，不回房间，不说话，也不看她。付冯扒拉了几口饭，觉得食欲顿失，想到家里的泡面估计还是热的，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谢谢。”

少年从手机里抬眼，淡淡地“嗯”了声，起身收拾碗筷。

付冯溜回家，打开电视机，一边看着无脑搞笑但是下饭的综艺，一边吃有点坨掉的面。

晚上下了雨。付冯看了一下午的电视，没去开灯，天色暗下来后只剩液晶屏的光，映得付冯头昏脑涨。风雨来急，雨滴砸在窗上，倒计时一样，响得人心慌。

付冯说她晚上不饿，没去隔壁，随便吃了几口水果应付了事。

原来的城市没有这样又急又多的雨，付冯听着雨声，心跳不自觉地跟着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

一座湿漉漉的、在落泪的城市，天边是又深又亮的蓝色，像一抹湿润的群青。

开文撒花！

主角名字的读音，付冯（苹），常霈（配）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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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