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文臣

长安雪日。

积雪如同绵绵白缎,铺在大明宫的绿瓦红檐上,银装素裹。厚重的雪压下喧嚣,宫人们从长廊下绕行,声音淹没在雪声里,步履也愈发轻盈。

整座宫殿似乎都是静谧祥和的。

唯有一处例外。

天子内侍魏海奉旨去长乐宫,绕过素雪装裹的红梅林,便听得宫墙内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如银铃般清脆。

他提步走去,迎面飞来一个雪球。

“哎哟!”

“嗬!”

下一瞬,一道碧色身影如同一阵风似地奔了过来,抬手去拍他斗篷上的雪。

“魏公公,你没事吧?”

“奴才没事!”魏海忙道:“小殿下使不得,您金尊玉贵,怎能亲自给奴才拍衣裳呢?”

紧接着,宫女们泱泱地从殿中寻来,围绕着那道身影。

魏海定睛一看,人群里小公主是最打眼的。一袭银绒碧衣格外清丽,她亭亭而立,容色盈白,眉目精致,美得不像是人间之物,而是像神明雕刻出的无瑕塑像。

特别是那双灵动的眼眸,定定望来,天地都为之失色。

就连魏海这样的人,也时常忍不住为之赞叹,想再多看两眼。

偏偏她还半分架子都没有——

“魏公公,我砸了你,自然要给你拍衣裳呀,有什么使不得?”

只是有点狡黠——

“而且,我这也叫做消灭罪证,喏,这样一来,谁也不知道我砸了你啦。”

这就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长公主陈灵姝了。

“哎哟我的小殿下。”

魏海哭笑不得:“奴才皮糙肉厚的,被砸一下算不得什么,倒是您,这大雪天出来打雪仗,也不怕冷哟。”

灵姝眨眨眼:“那公公怎么大雪天跑来长乐宫?”

你不怕冷?

问到点子上了。

魏海正了色,低声道:“奴才奉皇上口谕,传小殿下紫宸殿一见。”

他是圣上陈景睿的近侍,平日里侍奉左右,非故不离,能让他来宣见灵姝的事,想必是件大事了。

灵姝神色戒备:“什么事啊?”

魏海守口如瓶:“圣上不说,奴才也不知。”

闻言,灵姝心中一顿,默默盘算起来,并开始一日三省吾身——

最近又钓了太液池里锦鲤吗?

没有啊。

最近又拆了哪座宫殿吗?

没有啊。

最近又捉弄太傅大人了吗?

也没有啊。

那想必不是去问罪了,既如此,便没有什么好怕的。她松下一口气,换了身湘色白绒冬衫海棠裙,披上银狐斗篷,放心地跟魏海走了。

“皇兄也真是的,想我了自己过来便是,怎还劳烦魏公公走一趟,害得我还以为我又闯了什么祸,哈哈……”

路上,灵姝跟魏海有说有笑。

魏海也如常回笑。

一踏进紫宸殿,气氛却沉如水。

当今天子,她的皇兄陈景睿正端坐在殿首,盯来的幽幽黑眸中喜怒难辨。从那凝重的态势不难分辨,比起想她了,他更像是想打她了。

灵姝惊觉不妙,想撤退时,殿门已经关死了。

魏海关的。

狗贼!

灵姝瞪了魏海一眼,慢吞吞地回身,挪到陈景睿身边,嬉皮笑脸:“皇兄……”

陈景睿黑眸盯着她,不言不语。

灵姝被瞅得发慌,渐渐急了:“你这么看着我做甚?我话说在前头,这段时日我可没闯祸!”

陈景睿突然道:“灵姝啊,你今年多大了?”

问这个做什么?

灵姝摸不着头脑,警惕道:“十六了吧……”

“十六了。”

陈景睿嘴角扯了扯,似在叹息:“京中如你这般大的姑娘,早早就定好了亲事,更有甚者,已嫁作人妇……”

灵姝如临大敌:“其实我今年才不过十四罢了。”

开什么玩笑,嫁作人妇便有了守不完的规矩,处理不完的婆媳矛盾,看不完的族中账本,那是嫁人吗?那简直是坐牢!

陈景睿久久不语:“你当真不想嫁人?”

灵姝:“自然。”

陈景睿似乎让步了,无奈道:“纵然不嫁人,却也不能日日贪玩,养出无法无天的性子来。过几日你便去国子监念书,好好修身养性,约束一下自己。”

灵姝心揪了起来:“国子监?不去!”

虽比嫁人好一些,但去国子监便要早起晚睡,听不完的夫子念叨,写不完的繁杂课业,也并没好到哪里去。

陈景睿皱眉了:“这也不行那也不去,你到底能做些什么?”

灵姝十分坦然:“皇兄,我是废物。”

“……”

这是个硬骨头。

陈景睿眼皮抽了抽,深刻明白自己妹妹的秉性,二人僵持了一刻钟后,他终究还是先松口了。

“其实皇兄也不是那等强人所难之人。”

他似乎漫不经心道:“这样罢,你我打一个赌,三日后的冬猎,你与陆大人比试一场箭术,你输了,就乖乖去国子监念书,你赢了,我再也不提此事。”

“这是朕的底线了。”

陈景睿强调了一句。

灵姝思绪转动:“陆大人?”

就是那位当朝首辅陆子越么?灵姝没见过陆子越,却也听过他的大名。人道首辅陆子越是个喜怒难辨,自私为己,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人,故而才能在二十几的年纪在腥风血雨的官场中脱颖而出,登上高位。

听说他极有才华,十八岁就中了状元。

既然如此,是个文臣。

眼见退无可退,灵姝一乐,索性道:“行!”

谁不知她长公主陈灵姝箭术绝佳,百步穿杨呀!那什么柔弱文臣,她还不是轻松拿下。

陈景睿终于笑了笑:“一言九鼎。”

灵姝不废话,得意洋洋地出了门。

殿前风雪已停,两位新晋的翰林院编修韩瑾和贺之洲正捧着文书伫立在朱红的漆柱旁,等待圣上的传唤。

灵姝眨眨眼,招手唤他们:“你们过来。”

正好,向他们打探打探敌情。

韩瑾和贺之洲只见玉阶上小公主抬手呼唤,犹如九天玉女,便颠颠地上去了。

韩瑾率先道:“小殿下唤我等何事?”

贺之洲晚了一步,瞥了他一眼,心想显眼包。

灵姝低声道:“你们知道陆子越吗?”

提及陆子越,二人自然知晓。

“那是!”

贺之洲这次抢先一步,道:“首辅大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才华横溢,文采斐然,年少时三元及第,是我等敬仰的存在……”

韩瑾不甘落后:“且首辅大人能文能武,不仅剑法卓绝,骑射也十分了得,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两位小文臣对陆子越十分憧憬。

灵姝却听出了不对:“什么?箭无虚发?此话当真?”

二人以为她不信,你一言我一语:“绝无虚言!”“去年冬猎时,陆大人射中了一只黑熊呢!”

“……”

灵姝踉跄了一下,恍然间好像看见好大一个圈套。

她回想一番,去年冬猎时自己病了一场,并未前去,故而不曾欣赏到陆大人的精湛箭术。

灵姝还不死心地问:“他不是个文臣吗?”

两位明晃晃的文臣一听这话就被刺痛了,不服气地辩驳:“殿下这是何意?纵是文臣,也要在书院里修习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的,其中射便是箭术。”“文臣亦能拉得动弓,狩得了猎。”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像陆子越那样有本事。

“……”

灵姝终于明白了一切,原来这都是皇兄的陷阱,他看似步步相让,实则早有预谋。从一开始,他的目的便是让她和陆子越比试,输了去国子监!而那些嫁人的话,不过是虚晃一枪!

毕竟,想让一个人答应你过分的要求,就得先提出一个更过分的要求。

可恶的帝王心术!

灵姝感觉天都塌了。

两位文臣不想在小公主面前丢面子,仍然在为自己正名:“殿下对文臣有此误解,许是没去过书院罢?”

灵姝幽幽切切:“是没去过,但貌似马上要去了。”

长乐宫中,大宫女萱竹正命人扫去阶前的积雪,待会小殿下回来要经过此处,小殿下向来风风火火,若不小心摔了可不好。

“都仔细些了。”

萱竹刚说罢,却见自家小殿下垮着一张脸,有气无力地回来了,与往日的模样大为不同。

“……殿下?”

萱竹心中一跳,连忙向前去,却听见自家小殿下幽幽地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萱竹,你说我能一箭射死一只黑熊么?”

萱竹愣了:“这……”

她上下看了灵姝几遍,神色严肃,摇摇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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