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萧元嘉怔怔的看着他,良久才反应过来,蹲下身子把他扶起身来。

柴奉征看着两人肢体相接,眼里神色一言难尽。他死死盯着两人握着的手,眼尾微微泛红,连自己也分不清那是出于嫉妒还是出于欣慰。

背对着他的萧元嘉却自是没有看见。她只是静静的端详着被她强行扶起的男子。

过了半刻,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明。”

薛道明比她也没有年长多少,约莫三十开外的样子,和裴恕等原北周武将相比少了一分彪悍,多了一分南人崇尚的儒雅之气。他也原非前线武将,而是负责后勤补给的运输官,萧元嘉的前锋营在战场上得以延续战线,正是有赖于薛道明所设计的补给线,以最快的速度从作为粮仓的边境郡县送到深入敌国腹地的前线,又须顾得万事周全,以防对方偷袭。

两人虽非前线上的同袍,萧元嘉对薛道明的信任却是透过日积月累的大小战役一点一滴的累积而成,那是常人难以企及的程度;而薛道明对这位年少成名的前锋女将,除了是心腹下属,也是如兄如长。

洛阳一役久攻不下,周帝柴兆言的一纸国书适时的让失去耐性的大陈朝廷下令萧大将军撤回江陵,宜阳郡主萧元嘉被召回京。

宜阳郡主在边境与家奴厮混在大陈朝廷不是什么秘密,她怕自己离开江陵之后朝廷会派人把萧璞这个“和亲郡主的污点”悄悄抹去,回京之前把萧璞交托予她最信任的薛道明,让他派人保护。

三年后再次相见,却是在新朝冬狩的荆王帐中。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两人静静对望,竟是相对无言。又是过了不知多久,薛道明首先开口:“将军现在不使剑了?”

他方才就在擂台下观战,看见她用长鞭挑落裴恕的重剑,却没看见她旧日从不离身的飞景剑。

萧元嘉“嗯”了一声,伸出双掌掌心朝天,没有什么感情的平铺直叙:“伤了经脉,使不了剑,只能用些巧劲。”

帐中其余两人齐齐愣住。

薛道明愣住,是因为他想不到天底下有谁能伤她经脉,而曾经以一把名剑打遍天下的她竟然如此云淡风轻。

柴奉征愣住,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告诉自己弃剑使鞭的真相。而且,她还曾经用剑和他打了一架,在五招之内被他生生震裂早已断过的虎口——负着旧伤和他对垒的时候,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为何她愿意毫无保留的把手伤的事告诉三年未见的旧部,却对他这般疏离?

她允许他留在自己身边,像从前那样出双入对,甚至允许自己和她发生最亲密的关系——却依旧没有真正把他当作属于自己的人。

甚至不比一个三年未见的旧时心腹。

心里的怜惜和阴暗同时生长,彷佛要把他的一颗心往两个不同的方向一直拉扯,直到撕开两半。

柴奉征悄悄的转过身去,彷佛只要他们看不见他此刻阴情不定的脸色,那些矛盾至极的念头便会停止滋生。

萧元嘉背对着他,自是看不见。薛道明怔怔的看着那双看不出来已经握不了剑的手,也是没有发现他那欲盖弥彰的小动作。

“不说这些了。”萧元嘉收回双手,轻描淡写的带过话题。“这些年来,道明过得可还好?”

她的声音过于冷淡,他们从前明明是可以生死相托的战友,现在的薛道明却是想不清楚她这一问是出于关心,还是出于讽刺。

毕竟,从前呼风唤雨的女将军现在只是有名无实的前朝郡主;曾经在她麾下的他,却已是新朝治下手握实权的荆州三十郡长史、江陵太守。

薛道明心中有愧,低眉垂首,不敢看她:“属下如今是荆王长史,兼任江陵太守。”

“属下等将军旧部,大多都有荆王藩府的官职、军衔。荆王殿下对我们……很好。”

萧元嘉转头看向柴奉征,这才发现他背转了身子不去看她。

像只自欺欺人的鸵鸟。

好可爱。

她忍住笑出声来的冲动,轻轻道:“谢谢你。”

柴奉征没有回过身来,声音闷闷的:“什么封地、权势,我本来并不想要。”

“可是,我不得不要。”

“既然要了,我能为你做到的,便只有这些。”

萧元嘉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却是说不出话来。

薛道明适时的开口:“两年前江陵城破的时候,属下等人本来打算溜出城外,回到建康和将军会合。那时萧郎君——殿下也坚持要与我们同行。”

萧元嘉嗤笑:“回去干甚?看朝野上下的无能,还是看我困在乌衣巷里,准备哪一天被那些人塞进花轿和亲救国?”

“不,无能的是属下。”薛道明摇了摇头,声音竟是微微哽咽:“大将军宁死不屈,属下等在城门前被陛下逮到,却是举手投降。”

萧元嘉也没有了嘲弄的心思,重重叹了一口长气,语气微带安抚:“父亲作为大将军,成王败寇不由选择;你们拥有选择的自由,无论是生是死,没有对错。”

薛道明苦笑:“降周以后,属下才发现,留下来的人比追随大将军而去,需要更大的勇气。”

她可不觉得自己拿出了什么勇气活着,不过她的活法和荆王长史、江陵太守的活法说是天差地远也不为过。

“殿下问我,后勤与个人军功大多无缘,我任运输官多年难道就没有一分是为了军中兄弟安危、为了荆州百姓安定?”

“然后殿下对我说,若想保住荆州降军和百姓,便只能将权势牢牢握在手心。”

萧元嘉沉默半晌,才点了点头:“你做的没错。”

却是只字不提他这番话里说的主角,还在用后脑勺对着她的柴奉征。

薛道明忽然惊觉,自重逢以来,似乎一直都是他在说话,萧元嘉只是静静的听着,偶尔一句安抚,语气也是淡淡的,和从前意气风发的小萧将军判若两人。对曾经嗜武如命的她来说,就连伤了经脉、弃剑使鞭,也彷佛只是流水帐般轻轻带过。至于她对江陵城和萧大将军这些旧事,甚至现在就在帐中的“萧璞”这个旧人,态度更是扑朔迷离。

他暗暗咬牙,还是说了下去:“殿下虽不用远赴荆州就藩,但他为了将军,命我等把江陵城里的大将军府原封不动的保存下来,对外说是改为王府,却连牌匾也没有换上。”

“为我?”萧元嘉轻笑,然后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位昔日心腹和兄长,一副纯粹好奇的模样:“我怎么觉得道明是来给我们这位荆王殿下当说客的?”

“我……”薛道明结结巴巴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薛长史。”柴奉征终于转过身来,脸色和嗓音都一如平常在外人面前的矜贵慵懒,只有幽深的眸色深处闪烁着不安的光芒。“你先退下吧。”

薛道明悄悄看了萧元嘉一眼,行了一礼退出帐外。萧元嘉却没有给他一记眼色,而是定定的看着面前强作镇定的柴奉征。

“为我?”她又问了一遍,彷佛在舌尖上反覆品味这两个字。

她直直的看进他的眼眸深处,彷佛可以看破明静的湖面,直视他藏在湖底微微波动的恐惧与不安。

“你在我面前态度卑微,表现得仍像往日无依无靠的样子,我都快要忘记了你不仅坐拥荆州三十郡,还因我——和道明他们的关系而得到荆州降军的信任和实际控制权。”

“柴奉征,你要这些权势,为的是什么?”

自建康城中重逢以来,萧元嘉并不常对他直呼其名,心情好的时候会偶尔叫他阿璞,刻意嗝应他的时候会称他殿下,更多的时候只是模模糊糊的你我相称。

上一次她连名带姓的叫他柴奉征,是在他“失控”重创崔六郎之后。她说,柴奉征,你让我不高兴了。

这次她没有不高兴,声音却是比那一次更加深沉,淡淡的一句问话有如千钧巨石悬在离他头顶咫尺之遥。

薛道明的话,句句都是向着他这个新主,除了为自己降周赎罪以外,更有撮合旧友和新主的意思。可她还是从寥寥数语中便猜到了他请封荆州、接管荆州降军的真正用意。

他从薛道明等萧家旧部入手,获得了荆州军政官僚的信任和效忠;在前陈降兵并不轻易效忠大周其余大将的情况下,轻而易举的获得了这一支军队的支持。

柴兆言固然是把他封为荆王的人,但柴奉征得以在京中横行,对乌衣巷那些世家子弟动辄得咎,甚至身在天家仍能对自己的婚事有如儿戏,所恃的并不是皇兄的纵容,而是实实在在的治权和兵权。

这时他若说自己做的一切是为了她,萧元嘉不仅会对他嗤之以鼻,两人之间早已不比从前的微妙信任也会像过于绷紧的弓弦那样一下断裂。

他便不再逃避,定定的对上萧元嘉冰冷中带着探究的眼神,任她把自己纯朴之下的阴鸷收入眼中。

“我对薛长史说的话,句句出自肺腑。因为我也有想要保住的东西。”

“但我没有薛长史以手中权力为生民立命的大志。”

“我只是为了保命。”

说完“保命”两字,柴奉征如释重负一般,嘴角上扬,勾起了魅惑的笑意。

“因为我的命是主人给的。”

萧元嘉直听得目瞪口呆。保命二字说的轻松,对于一个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当朝权王来说,背后却是多么沉重。

谁想要他的命?时至今日,谁还能要了他的命?

和十年前他在人贩子的拐卖队伍中来到江陵,又有什么关系?

他却把话题拐回到她的身上,止住了她所有想要去问的问题。

萧元嘉还未反应过来,内侍来报,狩猎要开始了。

“母亲和瑾瑜应该到了,我该去和她们会合。”

柴奉征神色一黯,却是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才说:“如果主人什么时候想要加入狩猎……可以随时进猎场找我。”

萧元嘉不置可否的耸耸肩。一向朝廷冬狩,女眷虽在受邀之列,却只有坐在帐中闲话家常、笼络感情的份。

传话的内侍也恰好在此时转过身来,对萧元嘉行了一礼:“宜阳郡主,皇后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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