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萧元嘉没想过长公主的这一关这么易过,瑾瑜本人对于上学也是带着憧憬。乌衣巷里的其他世家却并不都这么想。

在刘家、崔家两位郎君都因她之故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之后,宜阳郡主萧元嘉早已从曾经人人趋之若鹜的天之骄女,变成如今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天降灾星。

整条乌衣巷里唯一和她说得上话的,大概便只有陈子安一人。陈子安也远远比她懂得游说之道,早已说服了陈衍让小女儿去上女学,直接免去了萧元嘉和陈衍见面的尴尬。

萧元嘉也就在年三十晚的除夕宫宴上,见到了这位最小的表妹嘉苑。

年仅六岁的新蔡公主陈嘉苑是陈子安最小的妹妹,和他并不是一母同胞,而是由陈衍的后妃谈婕妤所生。陈衍降周改封安乐公之后,本来的皇后崔氏还可以以正妻的身份获得诰命夫人的身份,后妃本来就是妾室,偌大的陈室后宫一下子变成无名无份的平民,身份便尴尬至极。所以陈衍的后宫三千,没有子嗣的都被放归母家,子嗣已经加冠了的都跟着儿子另外开府,只有几位世家出身、受陈衍重视的宠妃得以留在安乐公府,而这位谈婕妤背后没有世家大族,不受陈衍宠爱,却因为育有幼女,也就不得不一并留下来。

可是这几年就连陈衍本人也是如履薄冰,更何况一位没有家世、没有地位,只有一女的小妾?若不是得陈子安照拂庇佑,谈夫人母女在京中也绝不好过。

而过去身为庶公主的陈嘉苑也没有资格出席招待外臣的宫宴,搬出皇宫以后,这年除夕反倒是因为准备入读女子书院的缘故,算是托了萧元嘉的福被皇后亲自邀请,和安乐公夫妇、世子陈子安、长公主一家等兢兢业业扮演吉祥物的前陈宗室一同入宫赴宴。

小女孩才刚懂事,对于皇宫的记忆也不怎么深,在宫中一边走着,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还一边童言无忌地东拉西扯。

“这里就是哥哥从前住过的东宫吗?”

“我记得以前在这里偷偷看过表姐练剑,那时候就觉得表姐好厉害,好想有一日能像表姐那样。”

“以前我在宫里走动都要偷偷摸摸的,母亲都不让我出外,现在反而可以好好看看,嘉苑好开心。”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珠骨碌碌的,孩子的记忆里只有零碎的片段,而这些片段往往都是快乐的,拼凑而成的记忆里只有他们回忆里的高光时刻和对于未来的憧憬。

萧元嘉和陈子安隔着女孩对视一眼,后者温柔地摸摸小女孩的发顶:“外面的世界还大得很,嘉苑现在是自由之身,可要好好去看看。”

“自由?”小女孩一脸疑惑,她并不懂这两个字的深意——难道自由就是不用受母妃管束,可以像现在那样在宫中到处行走?可是她知道她的父皇不再是父皇,也不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难道这还是好事不成?

哥哥的动作极尽温柔,话音里也是充满宠溺的笑意,可是他的眼睛深处,似乎隐隐有些忧伤。

小女孩嘉苑的心里正迟疑着,另一旁的萧元嘉却止住脚步,蹲下身去与她平视,神情认真、一字一顿地说:“自由就是你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

“自由本身并没有好与不好,一切都是取决于你所做的选择。所以你长兄希望你出去走走看看,也希望你去书院上学,这样才能在长大后为自己作出最好的选择。”

她淡淡一笑,也不知这话是说给小女孩听,还是说给那个需要和自己和解的萧元嘉听:“因为长大成人,本来就应该代表一个人要为自己作出选择,并为这些选择负上责任。”

而不是像所有人曾经对她说的那样,长大了就要跟从那些旧世代的规则,负上那些所谓成年人该负的责任。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陈子安朝萧元嘉笑笑:“我们给她说这些道理,她这个年纪还是难以明白。”

萧元嘉却忽然觉得有些欣慰,轻轻慨叹:“也幸好她不明白。”

“大表兄你把她保护得很好。”

“有些事,女孩们是不该去明白的。”

身为女子,对于“长大”的无奈,长公主一早就明白了,她萧元嘉也在两年前明白了,但这种明白也意味着磨平棱角,意味着她们不再是最真实的自己。

所以,如果他们能把小嘉苑保护得好,她希望小嘉苑和以后来书院上学的女孩儿永远也可以不去明白。

两人心有灵犀般相视而笑,小女孩看着兄姊,也仿佛感受到他们之间温暖的气氛,也不禁傻傻地咧嘴一笑。

这一幕乐也融融的画面落在远处的两人眼中,一人毫不掩饰恶意的戏谑一笑:“南朝世家迂腐至极,一向讲求门当户对,陈氏和萧氏都是百年世家,陈世子和萧郡主本来就应该像这样……”

“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成就一对神仙眷侣——而不是屈尊降贵的和我们这种北方来的粗人蛮子厮混。”柴旭晖恶劣地笑着,一字一顿地直刺进听者的心尖处。 “你说是吗,六弟?”

他说的是粗人蛮子,可是那话中有话,只因听者何止是一般的“北方粗人”,他本来就是主人的家奴。门不当户不对,全凭主人一时的心意宠幸垂怜,说是“厮混”还真是委屈她了。

柴奉征一言不发,径自举步离去,不再看所谓兄长那副“你们耐得我何”的嚣张面容。

柴旭晖的嗤嗤冷笑还在身后传来,他告诉自己他毫不在意这样的胡乱攀咬,轻舔唇角尝到的血腥味却已经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

萧元嘉和陈世子根本不是那种关系——他开口欲言,却连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辩解不堪一击。

陈子安是她在南陈旧人之中的重要助力,他不仅曾经伴她走过最绝望的日子,日后也会助她东山再起,追寻理想。

而他柴奉征,以为成就了她重出江湖,做女子书院的夫子,为她寻找新的意义,但女子书院本身却成为了天子制衡二人的工具。

×

和小嘉苑的兴致高昂不同,宴席上萧元嘉一直心不在焉的,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席间觥筹交错,天子对前陈宗室“关注有加”,不断赐酒;皇后也是频频召她和小姑娘陈嘉苑上前,以示对不只是吉祥物、现在更是女子书院的师生的重视。加上萧元嘉自猎场上和洛阳守将裴恕交手后在周将之间声名大噪,前来攀谈敬酒的人竟是络绎不绝,让本来已经做惯了边缘人的她一下子竟是忙得停不下来。

她一边应付着那些大口喝酒、勾肩搭背的豪爽周将,心里却总是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这种感觉终于在幽王从席间站起身来,走到天子座前进言的时候攀至高峰。

柴旭晖一脸悲戚,呜呼哀哉地说道:“除夕大好的团圆日子,天家母子之间却要分隔两地,这实在是大悲啊!”

偌大的大殿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萧元嘉不是没有想过李阀的人会在席间发难;恰恰相反,她正是想到幽王会借着团圆的缘故,逼使表面上还想保住贤名和维持门阀之间微妙平衡的天子让步,为还在洛阳的李后正名,给她正经的太后尊名。

她也想过柴兆言会如何应对。一是顺其自然,不过是一个虚名罢了,并不影响他新旧之争中下的这一盘大棋;二是借此机会和李阀彻底翻脸,公诸天下李氏当年的恶行,包括柴奉征当年流落南陈后来被寻回认祖归宗的真相。

只是,无论是哪一种应对,柴兆言自然是有了全盘计划,都是谨慎算计过后的结果;对柴奉征来说,却都是对他又一次的二次伤害——把他血淋淋的伤疤呈现在天下百姓面前、史书工笔之下,让今后所有人都看穿他最后一层的遮羞布,直接注视他最卑微下贱的一面。

她下意识地便要在人群中寻找柴奉征的身影,却发现她怎么也找不着。

柴奉征根本就不在殿上。

萧元嘉心中警铃大作,也不顾殿上那对皇兄臣弟之间正在剑拔弩张,人人屏神凝息正在等待着这场君臣对垒的开战,也不顾这太后尊号之争对自己已经深陷的新旧世代之争的影响,她只匆匆向上首皇后告退,也不管说明原委,便小跑出了殿外。

他会在哪里?方才柴旭晖做的这一出大戏,他有没有看见?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

想到这里,她才骤然惊觉,自己连他在开席时有没有入席也不知道。

她根本一点儿也没有在意他存在与否。

那柴奉征呢?他是否知道她的不在意?

他是一个如此敏感的人,是否已经感觉到了她的不在意?但他又是什么时候感觉到的,以至于在这除夕宫宴上,根本不想出现在她的面前?

萧元嘉折返宫门前,守门的将士一脸奇怪地看着她,却还是从善如流地告诉她,荆王的确进了宫,而且还是和幽王一道走的进来。

只是若果他不曾入席,那么他入宫之后,到底去了哪里?

他还能去得了哪里?

萧元嘉倏地想起在冬狩猎场上的那一次。柴奉征想要亲自去看看她口中充满童年回忆的地方,所以走上了她向他口述过的那条林间小道,来到了乐游苑后的温泉,然后看见了同样来怀念过去的她和陈子安。

从她口中说过,和陈子安一起的童年回忆……她想到一个地方。

她提气急行,一刻钟便来到了少时学武的校场。

一抹人影背对着她,孤零零的站在校场中央,脆弱得……仿佛要在夜色中碎裂、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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