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嘉是被人吵醒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日上三竿之前醒来了,更遑论是被人吵醒。
一肚子的起床气还没有地方给她撒去,因为吵醒她的,是整个长公主府都捧在心尖上的二小姐萧瑾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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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天生体弱,嫁给萧大将军后两人又是聚少离多,两人在婚后三年才有了第一胎的长女。
两人对二胎并不强求,便索性把长女当作世子教养。在她五岁那年,萧大将军从北人手上夺回易守难攻的江陵一城,为周陈两国奠定此后十六年边境和平的基础;陈帝大喜,念在大将军已是一品武职,没有再晋封的可能,便索性封大将军和长公主当时的独女为宜阳郡主,与陈姓郡王嫡女看齐,是南方六朝有史以来第一位获封郡主的外姓之女。那时大将军还未正式为她取名,她这一辈的陈姓宗女又是从嘉字,宗正寺便给她拟了嘉媛的名字;但大将军从江陵一役大胜归来,正是意气风发时,对作为继承人而培养的女儿也有着出人头地的期望,便大笔一挥,改成元嘉。
而他不仅取名取得霸气,教养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萧元嘉自封郡主起便和宫中诸位皇子一起跟着大内高手学艺,只是皇子们练的是强身健体,她却是认认真真的练了一套内家功夫、一手集百家大成的剑法,集百家杀招的那种大成。
长公主在十二年后喜得次女,大将军这才发现他这个养得一身傲气受不得半点委屈一受委屈便打了再说的长女,似乎养得有些脱了。
幸而次女甫生下来便有着和长女截然不同的性格,温婉娴适,如玉纯净,故而得名瑾瑜。大小两个萧将军一年之中有十个月都远在江陵,长公主对次女的教育便“重回正轨”,萧瑾瑜年方十三便已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又生得娇俏可人,让人很难不生出怜惜之心。有言道长姊如母,就连混世魔王萧元嘉也因为小妹妹的降生而重拾了一些女儿家的母性,把她护在心上,当小祖宗般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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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辰时刚至,小祖宗便已强行把她拉下了床。
“长姐,出大事了!”
萧元嘉揉着难以张开的眼睛,脑海里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天塌下来我也当被子盖,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萧瑾瑜撇嘴:“长姐已经稍后三次了。门外也已经堵得水泄不通,长姐再不让人进来,乌衣巷的人都要出不了巷子了。”
萧元嘉清醒了两分,惊讶道:“刘府那老虔婆带了这么多人来寻仇吗?”
听她毫不忌讳的唤人“老虔婆”,萧瑾瑜嘴角一抖,却也无从反驳:“不是刘……夫人,塞住巷口的也不是人。”
萧元嘉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站了起来,随着妹妹边走边说:“所以到底来的是什么人,又有什么东西能挡了整条乌衣巷的道?”
走到前厅时,萧元嘉隐约听到长公主的声音从府门口传来。 “母亲在和谁说话?”
长公主自陈帝出降以来,因着身份尴尬,便索性把后宅一处院落改成佛堂,以潜心礼佛之名闭门不出,就算是元嘉瑾瑜姊妹也不常听见母亲的声音。
萧瑾瑜一脸的神秘莫测:“荆王殿下登门求娶,长姐又一直赖床,府中便只有母亲能撑得住场了呀。”
“荆王求娶?”萧元嘉嘲讽一笑,现在的季节本应是春夏之间,萧瑾瑜却毫无来由的打了个冷颤。 “所以把乌衣巷堵住了的,是他带来的聘礼了?”
萧瑾瑜回过神来,一脸天真的笑道:“是啊,有足足一百二十八抬呢。”
“一百二十八抬大礼,这是认定了我会应承这头亲事?”萧元嘉回以一脸冷漠。 “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萧瑾瑜一怔,试探的问:“他不是长姐当年的……”
家奴?喜欢的人?传说中私生活混乱的她真正厮混过的唯一一人?
萧元嘉嗤笑一声,没有让她问出那个问题。 “人人都说荆王是我的故交,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什么荆王。”
“我只认识一个萧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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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不忍心柴奉征在门外一直站着,又不想那一百二十八抬聘礼一直堵着整条乌衣巷的道,终于把人放了进来的时候,他第一句听到的便是这句话。
长公主也听到了,脸上表情有些尴尬:“元嘉起来了。”
她要是没起来也不会站在这里冷言冷语,所以这话没有任何意思,纯粹就是没话找话说。
萧元嘉淡淡的看着一身素净、手上还挂着一串佛珠的母亲,没有搭话的意思,也似乎没有打算看一眼跟在长公主身后走进前厅的柴奉征的意思。
淡淡的一眼仿佛要看穿她心中想法,长公主不自禁的回避了她的目光。
“你们慢慢聊,瑾瑜随我来。”
长公主带着萧瑾瑜回到后院,厅中下人见长公主已经把人迎进府中,正要去搬外面那些聘礼,被萧元嘉摆手止住。 “我可没说要收下这些聘礼。”
下人们都很察言观色的退了下去,偌大的前厅之中便只剩下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柴奉征薄唇微张,想要叫她将军,可是她已不再是南陈朝廷的前锋将军;想要叫她姐姐,可是那是当年你侬我侬时的耳鬓之语,对着三年后这张冷若冰霜的脸,这样称呼似乎不妥。至于郡主,在他的记忆之中,更是她的禁忌。
这时他想起,萧元嘉刚才对妹妹说,她只认识一个萧璞。
便小心翼翼的走到女子跟前,双膝一屈,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
“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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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璞,是元嘉给十年前救回来的小奴隶取的名字。
自萧元嘉五岁那年萧大将军大胜归来,北周元气大伤,南陈国主也并不恋战,两国便止了干戈,边境也不再像战时那般戒严,两国百姓便开始有了贸易往来。江陵城倚淮水而立,占尽南北枢纽的地利之便,不仅是兵家重地,也是民间商贾的贸易重镇。
北方人多,南方钱多,这南北贸易往来,自然也包括了以自身为货物的人**易。只是这人**易,也有分自愿卖身为奴的人和被人贩子拐到南方的人。
萧元嘉初到江陵时,边境太平,她也身无军功,每日除了操练以外便是巡边。她便是在巡边之时,遇到了一队形迹可疑的北周商队,然后在伪装成商队的人贩子手下救下了一队被强掳至南方的北人奴隶。
救下被强掳的奴隶之后,知道他们并非自愿来到南陈,萧元嘉便下令把人放了,让到北周行商的陈商顺道把人送回北方。一众北人感恩戴德而去,唯独十二岁的小小少年有如惊弓之鸟,睁着一双小鹿般无辜而惊恐的大眼睛,却是结结巴巴的连一句完整句子也说不出来,只是不断摇头,死活不肯离开江陵。
萧元嘉问过军中大夫,大夫说他大概落在人贩子手上时受过什么非人的虐待,导致一时之间神志不清、言语不顺。
这种状态下的少年,她不忍心把人强行送回北方,但也不好放在军营,便把人带回了大将军府,打算让他先在外院住着。
正要转身离去,却感觉衣袖被人轻轻一扯。
少年虔诚的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拈着她的衣角,一双眼睛明澈如镜,镜面下却是化不开的依恋。
仿佛一直在暗夜里踽踽独行的人,终于看到天边泛起的第一线曙光。又仿佛往不见底的深渊里坠落的人,终于伸手抓住了壁上藤蔓。
“主……主人。”他眼尾泛红,声音沙哑,结巴着只说出了两个字。
少年风尘仆仆的,脸上脏污却掩不住那张小脸的精巧细致,有如未经琢磨的天然璞玉。
十五岁的萧元嘉心念一动,自此把少年带在身边,赐名萧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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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柴奉征眼尾泛红,声音沙哑,说出了十年前言语不顺时说不出来的那句话。
“不要丢下我。”
萧元嘉往后退了一步,侧身避开了他的一跪:“荆王殿下的大礼,元嘉受不起。”
男子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湖面清澈的眼里已是起了涟漪。他的嗓音里也有了轻轻的鼻音:“奴永远是主人的萧璞。”
萧元嘉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声音依旧是冷冷的:“你先起来,我不喜欢低着头与人说话。”却也从善如流的不再唤他殿下。
柴奉征这才站了起来。萧元嘉看着面前男子,三年过去,他已经过了加冠的年纪,却还是披散着她曾经喜欢捻在指间玩弄的一头墨发,身上是她曾经喜欢为他穿上那种浮夸宽衣,眉眼之间仍是记忆中如玉的美好。
不知是三年之间变得成熟了,还是如今身居高位,曾经未经雕琢的璞玉如今散发着从前没有的矜贵之气和桀骜不驯。
“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柴奉征也在看着三年未见的女子。江陵戍边的小萧将军惊才绝艳,是那种让人睁不开眼睛却又忍不住想要飞蛾扑火的强大的美艳。
如今的元嘉孤高清冷,浑身带刺,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是只认识一个萧璞,可是在三年前,我已经放了萧璞,还他自由。”她看着可怜兮兮的大眼睛,没有一丝恻隐:“自由的人,又怎会再回到牢笼之中?”
柴奉征环顾四周,长公主府富丽堂皇,庄严肃穆,却和面前的冰山美人一样,没有什么生气。他想起昨日那老虔婆上门挑衅时,她一步也没有踏出府门,最后索性连吵也不吵了,直接把门甩在人家脸上。
这座长公主府,便是在过去三年将她困住的牢笼吗?
他一如十年前,轻轻拉着她的袖子:“萧璞不要自由,萧璞只要留在主人身边。”
萧元嘉笑了,却是气笑。 “我给你的自由,你凭什么不要?”
她一直面如寒霜,不悲不喜,此刻那座冰山终于有了崩塌的痕迹。柴奉征却从她的怒火里看出了一丝别样的情绪。
他小心翼翼的问:“这自由二字对主人来说,是不是至为珍贵?”
所以她当年放他自由,是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了自己。所以他回到她的身边自甘为奴,却是将她最珍而重之的东西弃若敝屣。
萧元嘉走到主位上坐了下来,柴奉征条件反射般走到她身后肃立,她却示意他在左首客席上坐下。
她的脸色已然恢复平静:“你可知道我在十年前是为了什么去的江陵?”
柴奉征想了想:“为了证明女子和男子并没有区别?”
萧元嘉嘴角微勾,眼中寒霜仿佛溶掉了一些。
但她也摇了摇头。 “是,也不是。”
“我是为了逃婚。”
柴奉征一呆。 “逃婚?”他曾跟在萧元嘉身边七年,没听过她在京城有什么婚约。
“我刚及笄时,求亲的人已经快要踏破门槛。”萧元嘉嘲讽一笑:“我逃的不是一桩婚事,而是女子十五岁便要嫁人的身不由己。”
“我向父亲请求从军,他还以为我是想要建功立业,也幸好他并不想我功业未成便就此嫁入后宅,浪费了自幼栽培的一身本领。”
柴奉征默默听着,倏然开口:“我明白了。”
萧元嘉秀眉一挑,示意他说下去。
“主人逃的,是女子没有选择自己人生的自由的命运。”
“而你随父从军,一步步成为名动天下的萧小将军,其实是在证明女子也有选择不嫁的自由,也能活出不嫁的人生。”
“只是,陛下三年前的一纸国书,用两国和谈的理由便剥夺了你选择不嫁的自由,那时的主人把最后的自由留给了我。”
萧元嘉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作为回应。他所说的,虽非全部,却也没错。
柴奉征站了起来,挺直的腰背彻底弯下,朝她行了一丝不苟的躬身之礼:“我带着当年国书求娶,本没有把你捆绑的意思,却也让你想起了不好的回忆,是我的错,在此向你郑重赔罪。”
“和亲之事,我再也不会提起。”
萧元嘉看着面前诚恳道歉的男子,三年前他的身子早已长成,但此刻再看,他的肩膀似乎又宽了一些,是一个有担当的好男儿。
他直起身来,水汪汪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她:“可是,我有没有选择留在主人身边的自由,就像从前的萧璞一样。”
柴奉征一退再退,姿态卑微,像一只依赖主人怜爱而活的小狗,让人很难狠得下心。
十年前的萧元嘉,就是看着这样的表情,在一念之间把他带回内院亲自教养,最终把人教上了床。
十年后的萧元嘉,却是别过了头。 “你穿着我喜欢的衣服,披着我喜欢的头发,戴的耳坠还是我三年前遗失了的那一只,我知道你很努力的在向我展示,这三年来你并没有变。”
“没用的,阿璞。”她终于唤了他旧日的名字,却是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诛心的话。 “因为变了的不是你,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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