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萧元嘉认为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而且丝毫不留情面。

可是柴奉征却每日都来长公主府为她洗手作羹汤。她说她已经不吃荆菜了,他还真的去学做建康菜,今天一味松鼠鳜鱼,明天一味桂花鸭,夏日炎炎之下他还就近取材,往秦淮河畔坐了半天,打了河虾上来做了一锅冬瓜虾肉粉丝汤。

每日菜式不同,而且都还是她近年算是喜欢吃的餸菜。

“你这么好的脑子用来学做菜,陛下知道么?”

柴奉征的学习能力很高,萧元嘉从前便已知道,但还是不禁感叹了一下。

十年前她把少年捡回江陵萧府时,少年虽然受了惊吓而言语不顺,但一双眸子清明如镜,绝非蠢钝之人所能拥有。

她手把手的教少年读书习武,惊觉少年日行千里,进展之快并不像是自己的功劳,更像是自己唤醒了他脑海深处的记忆。

那时她便想,少年幼时定是聪慧过人,早就已经学富五车,只是经历了什么巨变最终导致被人贩子拐到南陈发卖,才会一时失语,明珠蒙尘。

她没想到,柴奉征天生的聪慧,如今都用在了服侍自己上面。

“他知道更好。”柴奉征一脸的无所谓:“这样他就不用担心手握大将军部下兵权的我会威胁到他的皇权了。”

此“大将军”,自然不是如今大周一朝的任何一位,而是她的父亲萧大将军。原来当年镇守荆州的萧家旧部,降周后到归到了他的旗下。

萧元嘉眉毛一挑。柴奉征嘴上说得轻松,脸上也是一片纯良,她却似乎看到纯良之下的那抹阴霾。

她想起十年前在救起他的时候,那双小鹿般骨碌碌的大眼睛,充满彷徨和惊恐。

唤她主人时,一心一意的真挚虔诚,俨然她是他唯一的救赎。

他说十年前,他对生命早已失望透顶。

那时她主动安排把和他一起被拐到南陈的那些周人送回北周,唯独他却死活不肯离开,拉着她的衣角唯恐她会把他抛弃。

从前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时,她还以为少年本来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又或者父母家人不喜,所以无家可归,只求自己收留。

可是他明明是北周贵胄,当时的周帝是他父亲,作为皇长子的兄长没有公布他的死讯,显然是还在寻他,想把人接回去继续当他的小皇子。直到江陵落入大周之手,柴兆言把他封为荆王,让他食邑整个荆州,亡陈后又让他住在迁都过来的建康,显然对他宠爱有加,恨不得要补偿错过了的十年似的。

萧元嘉轻轻一叹:“你当年到底是怎样被拐到江陵的?”

柴奉征一向对主人摇头摆尾,唯恐她不和自己搭话。她问出了这个从前已经问过好几次的问题,他却和之前的那几次一样,沉默了。

湖水般清澈的双眸静静的看着她,湖面却像起风了般不复平静。

以往的每一次,萧元嘉都心生不忍,不再追问下去。

这一次,她却想到了些什么。 “难道和当今陛下有关?”

柴奉征瞳孔一缩。

萧元嘉心中了然。

柴奉征却飞快的解释:“不是陛下。”

“我对陛下,并无怨怼。”

萧元嘉观察着他脸色的变化,觉得他的话有些欲盖弥彰,可是他的脸上一片坦然,而且她也想不到一向乖巧的小狗对她说谎的理由。

只是,这“乖巧的小狗”,其实也已不是她三年前所认识的萧璞了。沉淀三年,认祖归宗位高权重的荆王柴奉征,和屈居在她后院、方寸之地只有萧元嘉一人的小奴隶萧璞,又怎会完全一样?

她也没有非要从柴奉征嘴里问出一个答案不可,既然他的身世比她以前预想的远要复杂和尊贵,那背后的秘密也许还是不知道会好一点。

她便只是无奈的说:“既然对陛下并无怨怼,你食邑荆州重地,如今更是统领了我父亲的那些旧部,你一身本领便不该全都用在这座前陈长公主府里。”

“可我不是好男儿。”柴奉征轻轻拉着她的衣角,无辜的大眼睛里眸光闪烁,勾引着她。 “我是主人的小狗。”

萧元嘉气笑,他还真当自己是狗啊?

“那你有什么理想吗?”

她问出这一句,本意是让他想想有什么别的想做,不要把整副精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柴奉征却把问题原封不动的还给了她。 “那主人你呢?”

萧元嘉沉默了。

“你当年来到江陵,除了逃避留在京中便不得不嫁人生子的命运,还有什么是想要做的?”柴奉征不依不饶,像是非要问出一个答案。

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她或许有过这些想法,但他觉得那些都并非主因。

萧元嘉犹豫了很久,久得他以为她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然后她说:“反抗。”

说罢,忍不住自嘲一笑。 “我一个前朝郡主,在新朝说什么反抗,还不让人当反贼给砍了。”

柴奉征一手支颐,若有所思。

她没有把话挑明,可是他知道她说的反抗,不是反抗当今天子,不是反抗如今一统天下的大周,甚至不是在江陵身为戍边将军时反抗作为外敌的北周。

她说的反抗,是反抗本身。

逃婚是反抗天下人为女子预设及笄嫁人的轨迹;从军是反抗尊贵出身带来的郡主身份而以实力赢得边境将士的尊敬;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是在反抗女子不如男子勇武坚毅的既定印象;而她率领前锋打到洛阳城下剑指周帝,或许也是在反抗陈室的懦弱。

甚至,把他收入房中,毫不避讳的与他苟合,也是她对于所谓名声的一种反抗。

他想起了自己跟着她在江陵过的那七年。

就在发生了……那些事以后,他对人性、对生命都失去了所有希望时,忽然像已经放弃了一切的遇溺者看到了伸过来的救命稻草。而那条救命稻草,正是江陵女将萧元嘉的一身反骨。

就是那不甘命运的铮铮反骨,教会他命运并非必然,活着还有希望。

反抗的真正意义不在反抗的东西,而是反抗便是活着的证明。也是活着的意义。

柴奉征执起她的衣角,逾矩的轻轻一吻。 “主人还活着,就是没有放弃反抗。”

“拒绝了我,也是没有放弃反抗。”

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连被深深依恋的女子拒绝也会如此兴奋。

转念一想,他本来就是疯子啊。

他便鼓起勇气,继续说道:“主人,反抗吧。”

“你不是乌衣巷的深闺贵女,也不是南朝的宜阳郡主,发生了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毋须承受来自于任何人尝试施加在你身上的那些压力。”

萧元嘉怔怔的看着他,半晌方回过神来,抽出手来反手轻轻在他脸上一拍。

介乎耳光与抚摸之间的一拍,轻如微风拂过又带着属于萧元嘉的一丝玩味。柴奉征喉结一滚,耳根像是快要淌血般的涨红,颀长的身躯也在微微颤抖。

“长大了啊。”萧元嘉低低一笑,意味不明。

现在都会说这些安慰人的话了。

“六年前已经大了。”他挺了挺胸,墨发诱人的散落胸前,从半敞的领口看去还可以看到两胸中间的沟壑。 “主人可要检查一下?”

他一脸坦荡荡的,说出让人想入非非的话。

萧元嘉秀眉一蹙,正想骂人,转念一想他说的也对,六年前也是自己把长开了的小奴隶拐上的床,离经叛道的自己也没觉得有多羞耻。

这时忽听下人来报,说崔家六郎求见。

她给了红着耳根说着荤话的柴奉征冷冷一瞥。 “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

清河崔氏是屹立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南北分治时随当时的皇室南渡,之后一直与南方四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来到南陈末帝,崔家三房嫡女嫁入宫中为后,便是如今的安乐公夫人。而崔家六郎崔宴知,便是和安乐公夫人同出一房的嫡亲侄子,叫陈衍一声姑父。

萧元嘉及笄之时,求亲的人快要踏破了长公主府的门槛,但当时陈衍和长公主属意的是崔宴知,似乎想要和崔家亲上加亲。

稍为有点脑子的都会想到,堂堂中宫皇后和手握军权的大将军之婿出自同一个家族,会带来多少问题。外戚权重,一家势大,世家之间分权不均……

可惜,陈衍没有脑子,也没有想到。

他只是从一个寻常男人的角度去想,他爱妻子、爱妻侄、也爱甥女,那就不如让他们都成为一家人吧。

萧大将军感到此事不妥,这时萧元嘉表达了随父戍边的意愿,他便顺水推舟的婉拒了包括崔家在内的所有说亲的人,把她拎到了江陵。

从军之后萧元嘉每年跟着父亲回京述职,某次听说崔宴知和乌衣巷里的第一大家谢家订了亲,新娘却还未过门便意外溺水而亡。结果他们两人一个和家奴厮混声名狼藉,另一个因着克妻之命无人敢嫁,到了廿五之年竟是各自未婚。

造化弄人,大概如此。

×

崔家和陈家关系匪浅,长公主府的管家不敢怠慢,把人请进了府中会客的前厅。

萧元嘉踏进大厅时,只见他正惴惴不安的来回踱步,没有乌衣巷中世家公子一贯的从容做派。

两人相见,都是脚步一滞。

十年来两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一面,但这大概是他们十年来唯一一次单独面谈。

只是物事人非。

萧元嘉没有兴趣和不相干的人废话,正想说句“有屁快放”,崔宴知却先开口了。

“那些北人陆续迁到建康之后,姑父的处境……很不好。”

果然是放屁。

萧元嘉嗤笑:“无事不登三宝殿,崔六郎从来不来造访这长公主府,一来果然便是为安乐公当说客的。”

崔六郎脸色微变:“郡主这是什么意思?姑父也是你的亲舅舅——”

“安乐公现在过得怎么样,那还不是咎由自取?”萧元嘉冷笑,打断了他:“江陵陷落、父亲战死之后,我曾向他自请女代父职,死守京畿。”

“是六郎你亲爱的姑父让我好好待嫁,开门投降,还向北人求了一个三品大官来当当。若非如此,他又怎用卑躬屈膝的站在朝堂上,受那些北人的气? ”

“如今他想重蹈覆辙,以为把我卖给柴家,他便会有安生日子过了吗?”她嘲讽的扯扯嘴角。 “我早知安乐公天真,没想到当年被捧为才高八斗谦谦君子的崔家六郎也是。”

说了一大通话,她也说得累了,便要拂袖而去。

“你——”崔宴知气急败坏,伸手拉住她的衣角不让人走,哪里有半分“谦谦君子”的样子。

他哑口结舌,半晌才凑得出一句话来。

“你不识时务,对母家不知感恩,你不早就和人家苟合了,现在到了回报家中的时候你才装什么烈女?”

萧元嘉嘴角微翘,从容不迫的听着眼前曾经求娶自己而不得的翩翩公子犹如泼妇骂街。

她早已准备好回怼的话:“我声明狼籍,你克妻之命,我俩还真是绝配。”

话音刚落,却有鬼魅般的人影自廊下飘来,萧元嘉还未看清来人,便已听见了崔宴知杀猪般的叫声。

他拉着萧元嘉衣角用的是右手,如今整条右臂松松的垂在身前,肩胛骨已然尽碎。

柴奉征站在两人之间,萧元嘉看不见他背对着自己的脸,便看不见他方才在后院时的虔敬和纯净已经全然不见,一向明净如镜的眸中闪铄着邪异的暗芒,嘴角上翘,越笑越开,却是狰狞可怖。

他的话音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滔天的愤怒,患得患失的恐惧,还是若隐若现的、嗜血的……兴奋。

“她允许你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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