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何处,甚至无论在哪个位面,酒馆都是闲人散客们的聚集地,流言、情报还有秘密不分昼夜地涌动。但有一点不变:随着夜幕降临,酒馆的气氛一定更加热闹非凡。
底石镇的酒馆也不例外,即使它风格粗犷,沉重的木制家具都被烟草熏得发黑,裹着一层粘腻发亮的烟熏层。人类矿工大声说笑,远远就能听见,看起来停工的这几天相当滋润。而矮人大都围坐在一起,或者孤零零地坐在吧台前,紧紧攥着自己手心里的铜子儿。
阿尔芒十分抗拒这种场合,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很快意识到自己要么杵在外面,要么硬着头皮走进去,这两种尴尬的程度不分伯仲,至少进去还能有伊弗瑞特,两个人尴尬总比一个人好。
伊弗瑞特显然轻车熟路,刚钻进脏兮兮的帘子,便凭借显眼的白发和尖耳朵吸引了不少注意,他干脆地忽略了不甚友好的那部分,大声朝吧台后的老板嚷嚷起来:“帮我把两杯麦酒放在吧台,你们这儿真够沉闷的!”
一把鲁特琴出现在他手中,阿尔芒受不了这么外向的行为,借着他宽阔的背影躲在了身后,缩着肩膀希望不要有人发现自己和伊弗瑞特是一伙的。
欢快的乐曲跳跃出来,在颤动的琴弦上飞舞,伊弗瑞特转过身露出身后内向法师的半个背影,不动声色间让四周的矿工相信,自己是阿尔芒这位“得体的人类大人”带来的伶人。
“帮帮我吧,德·拉科尔特大人。”他的语气和乐声一样轻快,小声乞求道。
“……你要我怎么做?”德·拉科尔特大人长长地叹气。
“坐在我旁边就好,想象你正在明珠议会发号施令,抬高下巴,像个骄傲的小鸟,对,就这样。”
阿尔芒捋平法师袍上的褶皱,在他身旁坐下。“你在人类城邦里也这样开头?”
“那当然啦。”伊弗瑞特随着节奏晃动身体,琴头随之上下纷飞摇摆,“既能吸引目光,又不至于惹是生非,想主动寻求刺激的大人们自己就会过来……来了!”
他敏捷地抬手接住了抛来的几枚硬币,算是乐曲结束的安可,赢得了几声喝彩。
阿尔芒皱眉:“你真把自己当卖唱的了。”
“嗯?可我不就是吗?”伊弗瑞特一歪脑袋,将一枚银币抛向空中,稳稳用手背接住。“我亲爱的大少爷,几枚硬币足够一天开销了,烤肋排可不是仆人从树上摘下来的。”
“可你在埋没天赋啊。”
春风得意的吟游诗人停住打节拍的脚尖,他银蓝色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圆,望向努力坐得一丝不苟的法师,似乎想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意思来。
然而阿尔芒也睁大眼睛望着他,仿佛在说一件毫无争议的事实。半晌,他说话的语气倒是变得轻柔,蘸着一层湿漉漉的惊讶:
“想不到这话会从你这里说出来,我的才华确实难以遮掩。”伊弗瑞特眉眼弯弯,带着点自恋的张扬,或者说,欠揍。
一枚飞来的黄铜色硬币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伊弗瑞特单手凌空一抓,低头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枚矮人用的钱币。
阿尔芒也看到了他手心里的硬币,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快去,自己岿然不动,认定了这还算清净的座位。
伊弗瑞特从善如流,嬉笑着坐到了吧台前,身边是一个红褐色头发和胡子的女矮人,胡子被编成整齐的三股麻花辫,用油脂保养得漂亮健康。矮人正满脸阴沉地喝着自己面前的麦酒,对伊弗瑞特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方才扔出硬币的不是她。
“我还是第一次收到地下伙伴的打赏。”他将硬币放在修长灵巧的指节之间,街头魔术师一般翻转把玩着,他的矮人语说得很流利,不远处几个喝酒的矮人也投来打量的目光。“为表感谢,我送你一首家乡的曲子怎么样,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我就会演奏。”
女矮人的眼睛从粗眉毛下瞥了他一眼,浑厚的冷笑声传来:“尖耳朵,我只是给你临终关怀一下,最近来镇子里的陌生人太多了。”
“这么不巧?我还以为能听到点故事,我们这一行竞争可是很激烈的。”伊弗瑞特大声叹了口气。
“你不止是吟游诗人,哪有吟游诗人专门来这个破镇子里的。”女矮人扭过头去,盯着吧台后的酒桶。“你是来调查矿井的,对吧。”
伊弗瑞特微微收敛了笑容,侧头看向阿尔芒坐的地方,矮人却打断了他:“我还以为你是个有种的尖耳朵,能让人类配合你演主子,原来你也是被养出来的狐狸?”
阿尔芒坐得远,并不能听清他们说的话,也听不懂矮人语,但能从两人的气氛里感觉到自己成为了话题中心,于是摆摆手,转过身去吩咐侍女给自己拿份酒。
“我们并不是从属关系,而是——好搭档。”伊弗瑞特松了口气,朝女矮人挤挤眼睛,这一招相当通用。“不说这个了,亲爱的女士,我只是个来酒馆享受人生的小小诗人,我请你两杯,为了岩石和铁锤!”
他举起啤酒杯,那些苦涩的泡沫无助地晃荡一下,消散在麦酒金色的表面。
矮人明显很满意他的态度,于是也举起了酒杯:“为岩石与铁锤。”
两人比赛似地深呼吸一口,酒杯旋即见底,矮人满面红光,终于主动伸出手来:“我是莉丝贝特,在地面生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有意思的尖耳朵。”
伊弗瑞特也满足地长叹一声,和她握了握手:“我是伊弗瑞特,倒是见过很多有趣的岩石子民,你在这儿工作吗?”
莉丝贝特短暂地发出一声应允的咕哝,然后朝地上啐了一口:“呸,人类的矿场跟垃圾场没什么两样,至少这里不会拖欠你的工资。”
又有两杯麦酒被端上吧台,伊弗瑞特用还没捂热的硬币付了帐,半边身子靠在吧台边,懒散地眯着眼,漫不经心地聊起来。
“出事的那个矿井你下去过?”
“当然。”莉丝贝特摸了摸自己漂亮的红褐色胡子,将一缕翘起的抹平。“这里的人类被一块石头吓个半死,说什么都不敢下去调查,我自然开了高价,拿到了不少子儿。别看我离了老家单打独斗,只需要在腰间拴上绳子,就算是最深的地缝也能一探究竟。”
“不过,里面压根就没有那些人嚷嚷的什么恶魔,或者昏迷的人类贵族啥的,只有一块开裂的石头。”她又一口气喝下半杯麦酒,重重将杯子放回桌面。“有一点我没跟他们说,不过,看在你请我喝酒,琴也弹得不错的份上,就提醒你一句吧。”
伊弗瑞特不着痕迹地坐直了些许,朝她那边倾倾身子。
“那块大石头真不是自己开裂的,确实有个什么东西在上面开了一条,呸,没准真有什么恶魔崽子来过。”
她说话声音不小,人类矿工看起来都听不懂矮人语,一旁围坐喝酒的矮人抬高了聊天咒骂的声音,还有几个站在酒桶做成的桌子上,大声嚷嚷起来,淹没了莉丝贝特的声音。
伊弗瑞特打量一番周围,露出笑容:“恶魔来这地方做什么,吟游诗人都不乐意来的地方,它们来吃掉石头拉出地狱铁吗?”
莉丝贝特被他说得大笑起来,红褐色胡子在壁炉火光中发亮,她结实的手臂举起啤酒杯,矮小的身子随着咽下酒液一耸一耸,然后抹掉了唇边的泡沫。“要是真能拉出来地狱铁,我愿意去深渊给恶魔掏粪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进入了酒后吹牛环节,一个大个儿精灵和一个结实矮人凑在一起喝酒虽然显眼,但两人笑声爽朗,符合资深酒馆常客的所有特征,所以人类矿工大都嗤之以鼻,将脑袋扎回自己的酒桶里,嘲笑一番尖耳朵和矮子的奇怪友谊。
而围坐在矮箱子周围的矮人中,有一个穿着脏兮兮围裙的年轻矮人,他脸上的胡子稀稀拉拉垂在胸口,显得萎靡不振,因此没有同伴愿意跟他搭伙喝酒。在这热闹的气氛里,他帽檐下一双眼睛盯着莉丝贝特和她的新朋友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出了酒馆,披挂夜色朝议事厅走去。
莉丝贝特的酒杯终于重新落回吧台,她最终喝了这个大个儿精灵五杯,此刻容光焕发,口齿不清。“你这个尖耳朵白、白熊,真是活该你能四处……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招蜂……招蜂引蝶!你这张嘴就算在我老家那种沉闷地方,也、也能把精金磨下来一层皮。”
伊弗瑞特也哈哈大笑,他喝得不多,只有酒杯的把手握得温热:“这都是吟游诗人的基本功,干我们这行的,舌头能给绳子打结,才有资格学习怎么抛媚眼。”
“净在那瞎吹牛。”莉丝贝特呼出一口酒气,“我要走了,这群人类一到晚上就点他们那难闻的叶子。尖耳朵,我要是你,我就不管这个烂摊子了,早点跑路,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她说出警告的时候脸上依然带着醉鬼的飘飘然,只有双眼无比精明,伊弗瑞特了然,这地方人多耳杂,就算有矮人语一重保险,也不能露出表情上的破绽。
于是他也眯着眼睛懒洋洋地笑了一下,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莉丝贝特离开了酒馆,伊弗瑞特坐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指尖在酒杯上打着拍子。然而很快,他起身融入走来走去的人群,像是要去后门上厕所的样子,在几个擦身而过之后弓起脊背,换上一副厌烦的逆来顺受表情,将敞开的外套十分俗气地完全拉好,随手扯过一块抹布盖住了白发,立即变成了无精打采的精灵仆从模样。
后门处的人类扫了他一眼,立刻皱着鼻子移开了视线,他抱着随手从吧台上抽的托盘,一闪身进了后厨低矮的门。
几个灰扑扑的精灵围坐在锅灶前,手里剥开洋葱和奶酪的外皮,相互之间没有交谈,对突然闯入的人只是抬起头,看清他尖尖的耳朵便重新回到手中的工作:没什么好看的,精灵仆役的更换速度,有时候比一双鞋都要快。
然而一把金灿灿的硬币落在了洗干净的土豆筐里,除了请莉丝贝特的酒,那几首乐曲换来的硬币都被伊弗瑞特丢给了这些精灵。他反手在门上施加了小小的秘法锁魔法,甩了甩头让脏兮兮的抹布落下来,露出一脑袋白发,那枚绿色的耳坠也随之晃动,彰显了他高精灵的身份。
“来颂诗吧。”他用精灵语开口道。
阿尔芒从方才起就找不着伊弗瑞特的身影,他有些不安地环顾四周,除了对他评头论足、窃窃私语的矿工,还吸引了抱着酒壶的侍女。
伊弗瑞特从后厨走出来的时候,便看见大城市来的高材生,面对漂亮村姑的调笑颇为捉襟见肘,一面言语上对她的玩笑严防死守,另一方面又得避开侍女在他身上乱抓的手,左支右绌,颇为狼狈。
他站在原地多欣赏了一会儿,颇为慢条斯理地一颗一颗解开外套扣子,恢复了潇洒的模样,在阿尔芒时不时瞪过来的严厉眼神中,面上含笑,不紧不慢地晃悠过去,颇为骚包地斜靠在两人之间的吧台上。
“漂亮小姐,跟这书呆子有什么好玩的,要不要听我讲个笑话?如果我逗笑你了,你就放过他?”
侍女看见尖耳朵本来皱了皱眉,但这个精灵长得俊俏白净,还有一头毫无瑕疵的白发,虽然不知为何带着一股店里熟悉的味道……但他银蓝色的眼睛着实漂亮,弯起眼笑的时候,哪怕看一只野猪都会深情,于是到了嘴边的驱赶险险咽下,变成了情不自禁的一声轻笑:“可以,尖耳朵,说吧。”
“在幽暗地域最难找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知道,向日葵?”侍女微笑着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
“趋光生物当然是答案之一,但不排除有人造光源……如果忽略人为带下去的因素,仅仅讨论原生生物的话,几乎地面生存的所有生物都不适合在幽暗地域。”阿尔芒顿了顿,无辜地抬起头,对上伊弗瑞特回头的眼神,以及侍女停顿在脸上的僵硬笑容。
“……我说的不对吗?”
“你看,我就说他是个书呆子。”伊弗瑞特朝他呲牙咧嘴一番,也不管有没有接收到信号,回头朝侍女迷人地眨眨眼:“答案是——卓尔的父亲!”
啊,母系社会的无聊文化笑话。阿尔芒几乎想要翻个白眼,然而侍女笑得花枝招展,朝两人提提裙摆,抱着酒壶忙自己的事去了。他便看着伊弗瑞特转过来面对自己,然后察觉到了残留的魔法痕迹,眉心的痕迹明显几分:“你对她用了交友术?我就说这么无聊的笑话怎么会……”
“好啦,高材生,我这不是救了你吗。”伊弗瑞特竖起食指放在唇上。
“哦。”阿尔芒面无表情,“是吗,你不说我还没发现,那我谢谢你。你聊出什么结果了?”
伊弗瑞特简单交代了和莉丝贝特的聊天,又添上一句:“莉丝贝特提醒我这地方有不对劲,可能会威胁到我们的性命。”
阿尔芒想了想:“可她不是说在下面没发现恶魔?”
“也许不是来自恶魔呢。”伊弗瑞特意有所指地环视一圈。
酒馆的气氛比刚进来的时候还热闹,这会儿让吟游诗人唱歌都不一定能引起注意,阿尔芒在喧嚣中沉吟片刻,忽然道:“其实刚刚侍女来问我,需不需要酒馆提供的……‘特殊服务’,说不仅是镇长那批管理人,就连矿工也喜欢。”
“怎么啦,第一次出门玩,没见过莺莺燕燕,这么惊讶?”伊弗瑞特挑眉。
“不是那种服务。”阿尔芒瞪着他,从手边的小纸包里捻出两片干枯蜷曲的金黄色叶子,放在指尖相互揉搓一下。“是这个。”
伊弗瑞特看见这东西顿了顿,俯下身子就着阿尔芒的手指细细嗅闻一阵,惊讶道:“香幻叶?这东西产自南边的热带种植园,可是金贵得很。”
阿尔芒点点头,终于难得对他露出点认可和欣赏:“就算是在拥有港口的王冠城,香幻叶也只有在高端场所供给,价格还十分昂贵。但这里是个连运河都没有的内陆矿业小镇,是哪里来的供应?就算是陆路运输过来的,价格也绝不会比王冠城便宜,这里的矿工怎么会消费得起?”
两个人一起沉默了半晌,伊弗瑞特率先放弃思考,摇头说先别想了。
“喝两杯吧,高材生,这点信息还不值得你金贵的大脑运转起来。”他泄气一般坐在阿尔芒旁边,伸直双腿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膝盖。“我们回去跟莱法利说说这事儿,他那边没准有什么新想法,小队长应该也谈得差不多了。”
阿尔芒不置可否,端起了手中的酒杯,送到嘴边闻了闻,又皱着眉放了下去。
“别浪费嘛。”伊弗瑞特抿了抿说话太多而干燥的嘴唇,不见外地拿过了他的酒杯。“这一杯敬我们的高材生**师,能发现本人的天赋异禀,一看就绝非常人。”
“快点喝你的。”阿尔芒闭上眼,把这个大块头从视野里清除。
长休中……
马洛:莱法利教授,索艾穆克说他不擅长攻击性法术,是吗?
莱法利:嗯?凯德确实不太会。
马洛:那他的破坏性法术施法证明是?
莱法利:*微笑*那阵子他在准备魔法大学的学者考试,压力很大
莱法利:所以去顺手考了个施法证明。
马洛:只是顺手解压吗……
索艾穆克:对,纯粹喜欢考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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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乌云自地底滋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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