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在触及宗祠高大、斑驳的黑影时,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不甘地翻涌着,却无法再侵入分毫。
林岁烬是第一个抵达的。
他站在宗祠洞开的大门前,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与外界的惨白雾瘴形成诡异的割裂,空气中弥漫着陈旧香火与更深层**物质混合的怪味,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寂静”——并非没有声音,而是所有声音,包括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被这片空间贪婪地吞噬、吸收了。
赤色的瞳孔在昏暗中微微收缩,适应着光线,指尖那缕初燃的燊火余温尚未完全散去,此刻却像被某种力量压制,在血脉中低沉地呜咽,无法轻易召出。
宗祠内部比林岁烬想象的更为破败,却又在破败中透着一丝异样的“整洁”——仿佛有某种意志,在维持着这里最基本的形态,拒绝其彻底崩坏,越往里走,空气中陈年灰尘与木头腐烂的味道更重,一片颓败之中,有一个祭坛却被打扫得异常干净。
林岁烬没有立刻深入,目光如探针般扫过空旷的厅堂、倾颓的牌位,最终落在那最深处、唯一还算完整的牌位上。
那里,一个佝偻、癫狂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用一块看不清颜色的破布,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擦拭着祭坛上那个巨大的、刻满扭曲符文的青铜火盆。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他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与那个被他擦得锃亮的青铜火盆,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林岁烬悄无声息地向前一步。
那身影的动作戛然而止。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疯狂与了然的视线,穿透黑暗,死死锁定了站立在门框正下方的林岁烬。
“你来了……”
沙哑撕裂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林岁烬没有说话,也没有贸然上前,只观察着,那人似乎是个祭司,穿着与祭台上脸戴傩面、敲打手鼓的“人”一样的黑红相间、绣满扭曲难明图腾的长袍,只是这长袍褴褛,那人的须发皆白且全部纠缠在一起。
“哈哈哈哈......”
他徘徊着,眼神时而浑浊,时而又迸发出骇人的精光,时而对着空荡荡的祭坛虔诚跪拜,时而发出凄厉的狂笑。
林岁烬能够断定,这是一个人,不是类人生物、不是活尸,是和他一样的,真正的人类。
“你认识我?”林岁烬单刀直入,祭司猛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林岁烬的赤瞳。
“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一定......”
“回来?那是什么意思?”
“’火种’......一定会回到这座’囚笼’......”
祭司从喉咙里发出癫狂、沙哑的笑声,往前几步走到林岁烬面前,抬手在空气中描摹着他的眉眼,甚至能听到僵硬关节咔咔的响声,林岁烬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并没有躲得太远,赤瞳锐利冰冷地扫视着这个衣衫褴褛身形枯槁的老人。
火种......指的是他吗?牢笼又是什么意思?
“外面发生的一切你都知道,对吗?”林岁烬上前一步,这简单动作却带着威严,那祭司慌忙地、踉跄地后退着,甚至跌倒在地,双手胡乱地挥舞着:“他们都被骗了...他们都被骗了!向伪神祈求...得到的只能是扭曲!他们戴上面具...就是把自己献祭给这片饥饿的土地!他们都被骗了!”
“他们被谁骗了?”林岁烬迅速抓住关键,冷静地反问。
“是恶魔...是恶魔!”祭司的脸上露出极致的恐惧和怨恨,他的眼神从浑浊变得清澈起来,凑近林岁烬,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一般:“那个恶魔他偷走了希望......他用风切割了时间!用他的骨筑起了牢笼!他在收集......他一直在收集逃离的’火星’!”
林岁烬努力去理解祭司的疯话,假如火种指的是他自己,牢笼指的应该是火神村,按照林岁烬和江问渔之前在竹楼的推断,或许现在可以确定,他们仍然处在火神村的地理位置上,但却进入了一个与真正的火神村交错叠加的’时空’,而这个时空之内存在着活着的傩面、被不知什么力量控制的村民,以及那些诡异而致命的规则。
“那些傩面是怎么回事?污染又是什么意思?恶魔...到底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被林岁烬抛了出来,他忍不住在心中腹诽,眼前的祭司已然疯癫,自己继续追问下去,又能得到什么答案?他蹙眉一瞬,移开试了视线,看向那个被祭司擦得锃亮的青铜盆,或许那里会有什么线索?
“污染...?不,孩子,那是同化...是火神...”祭司的语气变得激动而恭敬:“是火神...”他忽然横眉看向林岁烬,语气倏地急转直下,带着怨恨和鄙夷:“不!是那个小偷!他偷走了真正的火!留下了这些残渣...留下了这个牢笼!”
同化?林岁烬回味着这个词,心底徒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火神是假的,这里世代祭拜的,都是祭司口中那个恶魔。
“看......”祭司指着那个青铜火盆,枯槁的手指颤抖着,声音也因激动而变得尖锐:“这是最初的火盆,这里连接着...连接着地下!所有没能逃出去的’我们’...都在下面燃烧!成为了燃料!”
林岁烬走向那个火盆,仔细地观察着。
地下、燃烧,这些词听起来像是传说中的那个地狱,所有罪恶的灵魂都会在地狱燃烧,受尽痛苦。
这时候,祭司却忽然对着林岁烬左侧身后,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
江问渔扛着永夜,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与刀尖之间,脖颈处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痛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浓雾在她身后如影随形,却又在宗祠高大的黑影前畏缩不前,她停在这座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建筑前,胸腔剧烈起伏,贪婪地吞咽着稀薄而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眼前阵阵发黑,但她不敢停下,林岁烬先一步进入,谢停云下落不明,她必须进去。
“撑住…江问渔,你可不能倒在这儿……”她低声自语,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某种倔强的咒语,永夜的冰冷刀身贴着她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她不再犹豫,用尽此刻能调动的全部力气,猛地推开了那扇沉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木门。
门内的景象让她瞬间僵住。
没有预想中的黑暗与破败,反而是灯火通明,庄严肃穆到了极致,无数牌位如同沉默的军队,整齐划一地排列成半弧形的阵列,从近处一直延伸到视野难以企及的深处,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香火气,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而在那圆形祭坛中央,林岁烬就站在那里,背对着她,正与一名身着华丽庄重祭祀长袍、神情肃穆平静的老者低声交谈着。
“小红!”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强忍着眩晕和剧痛,她艰难地挪动脚步,朝着祭坛走去,地面上光洁得能映出她狼狈的倒影,与门外世界的残酷形成荒谬的对比,她伸出手,想去拍林岁烬的肩膀,想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手,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眼前的林岁烬,如同一个无比逼真却毫无实体的全息投影,依旧维持着与老者交谈的姿态,而就在这时,那名神情肃穆的老者,忽然转过头,视线越过虚幻的林岁烬,精准地落在了江问渔身上,嘴角咧开一个与周遭庄严氛围全然割裂的、充满了恶意的笑容——
谢停云拄着那根临时充当拐杖的粗木棍,每一步都踉跄而沉重,腹部的伤口在持续渗血,将简陋包扎的布料浸得湿冷黏腻,他几乎是凭着求生本能和对同伴下落的模糊猜测,才一路挣扎到了这里——火神宗祠。
与其他地方的死寂诡谲不同,这里竟亮着灯,灯火高悬,亮如白昼,反而让他心里更加发毛。
更诡异的是,那扇紧闭的、刻满繁复花纹与图腾的木门背后,并非一片死寂,他清晰地听到了交谈声、欢笑声,甚至还有孩童清脆地喊着“妈妈”,那声音鲜活、热闹,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生气。
“我…靠?”谢停云眉头拧成了死结,低声咒骂了一句,这突如其来的“正常”,在经历了轮回噩梦、活尸追杀之后,显得比任何直白的恐怖都要令人胆寒,他停在门外,汗水从额角滑落,理智在疯狂报警,告诉他这扇门背后绝对有问题。
可犹豫只有一瞬,江问渔和林岁烬可能在里面,他深吸一口气,将拐杖夹在腋下,用尚算完好的那只手臂,猛地推开了门——
喧闹的人声与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门内是一片他几乎不敢想象的喧闹景象,从门口的石阶开始,两条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桌延伸开去,上面摆满了烤得焦香的猪头肉、油光锃亮的羊排、色彩鲜艳的各式水果,男女老少穿梭其间,或大快朵颐,或三五成群谈笑风生,而在人群中央,一些人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正绕着圈子跳着舞,嘴里哼唱着曲调欢快却莫名熟悉的歌谣,缝隙中,他能看到圈子中央的祭坛上,站着一个人。
是江问渔。
她背对着他,正朝着祭坛前方的空气急切地喊着什么,看口型,似乎是“小红”。
“小江!”
谢停云心头一松,立刻扬声喊道。
江问渔闻声猛地回头,脸上先是闪过惊喜,随即化为更深的、几乎扭曲的惊恐——她看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他身旁空无一物的空气,她的嘴巴张合,像是在尖叫,可谢停云却听不到任何属于她的声音,只有周围那持续不断的、欢乐到令人作呕的喧闹——
林岁烬还想继续问些什么,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宗祠左侧,那一排排腐朽、布满灰尘的牌位旁,江问渔的身影一闪而过,定睛再看过去,江问渔的右侧,谢停云忽然出现,却对着空气猛地挥拳,仿佛在击退不存在的敌人。
林岁烬的心猛地一沉。
轮回,交叠的时空,死了还会复活的尸体,诡异的规则......这些种种碎片在林岁烬的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串联——他明白了,三人虽近在咫尺,却被抛入了三个不同的“时空切片”,他们看到的,都是宗祠...或者说规则想让他们看到的,或许是掺杂着过去、未来与虚假的幻象。
祭司忽然发出狂笑:“看到了吗?牢笼的裂痕!他就要来了......来找他的’火种’了!快走!快走......或者找到真正的’火’!烧了这里!烧了这一切!”
话音未落,枯槁的身形猛地一头撞向那个青铜火盆,身影在接触火盆的瞬间,如同烟雾般消散。
赤瞳之中,火焰无声燃起。
林岁烬将目光投向祭坛下方的地面——那里,似乎有微弱的赤色光芒从地板的缝隙中透出。
江问渔看着触碰不到的林岁烬和重伤跪在地上的谢停云,咬紧牙关,不顾伤口的疼痛,双手努力举起永夜,试图劈开这诡异的幻象。
“妈的...装神弄鬼!”谢停云腹部的伤口开始渗血,他啐了一口,拨开那些聚在一起欢声笑语却全然无视他的村民,将所有的力量灌注在手中的木棍,准备砸向那个空无一物的祭坛。
三人的动作几乎是同步的,就在他们快要触碰到祭坛的瞬间,宗祠剧烈地震动起来,中央的青铜火盆,自发地燃起了一簇火焰——
不是琉璃赤金,也不是幽绿,而是一簇纯粹到极致的白色火焰——它平和地摇曳着,散发出令人想要沉溺的温暖,可那光芒深处,却浸透着一种穿越了无尽时光的、深入骨髓的悲伤。
火焰无声燃烧,却逐渐凝结成人影,轮廓猛地清晰、又忽地扭曲,继而稳定下来。
“我等你很久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