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幻术

斐守岁听着陆观道所说,背手去握住了陆观道的手。他不知道小孩拉他衣角的意思,兴许是害怕。面对这样一话本里才有的鬼怪,就算是妖,也会生出三分胆怯,何况是个孩子。

陆观道触到温热的手心,还有些反应不及,那没有面目的池钗花问他。

“我脸色不好?”

陆观道捏着斐守岁的手掌,脚步一点点往后退,他晃动脑袋拟作回答。

池钗花看到陆观道的动作,她伸手一摸,却因早没了面皮,平白碰到一手的空空与秸秆。

女儿家滞了一瞬,转过头去,用魂灵的眼睛看到仍是警备状态的谢义山,再转头又看到楼梯处因怨气晕倒的人。

“这里不是画眉点唇的地方。”

说完,她便拿起落在地上的银剑。

见她甩了甩剑身,一只手擒着丝线,一只手拾剑,将其持于唇前。长剑挡住她面容的正中央,犹抱琵琶半遮面。

斐守岁正思索着池钗花下一步动作,却看到乌鸦的翅膀动了动。斐守岁是在场唯一一个能清晰地看到乌鸦存在的修行者,那老者也不过眯眼才能寻到乌鸦的虚影。

不光如此,斐守岁准确听到池钗花与乌鸦的对话。

乌鸦初醒后惊讶着自己被困,她扇了扇长翅膀,附身在池钗花肩头低语。

“我帮你复仇,你却要与我同归于尽?”

是一句质疑,明目张胆地流入斐守岁的耳中。

紧接着池钗花一把拽下丝线,将乌鸦的喙下压。

“你的目的我已经知道了。”魂灵里的池钗花有了五官,她的面目阴沉,不喜不悲,“是啊,就算我不这样做,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乌鸦扑腾两下翅膀,颇为不适。

“这么说,你想今后的世世代代都无法.轮回?”

池钗花听到此话,眼神完全暗了下去,像是没了光亮的黑夜,周围都是陌路。

“正好。”

“……哼,”乌鸦不屑地抖了抖羽毛,“你在唐宅时有如此决心,也就不会被唐家兄弟骗得团团转了。”

“闭嘴。”

池钗花用劲拉下丝线,乌鸦被锁着无法动弹。女儿家扫一眼众人,这才意识到,方才的对话被斐守岁听了去。不过她没什么在意的,反而朝斐守岁笑了笑。

魂灵里一张岁月静好的脸印入斐守岁的眼里。斐守岁不作声张。

随即,池钗花转身朝谢义山点了点头。

谢义山一头雾水。

目见池钗花又看向黑牙,她对着那只瑟瑟发抖不敢目视的羊,放低了姿态与声音:“您老的好我一直记着,从未忘记。”

最后一字末了。

黑牙先是杵着不动,后突然一顿双蹄,正要冲出去,却见池钗花将长剑一移,往自己脖颈处凑。

瞩目之下,池钗花一身残破,长剑闪着银色的光,没人赶上前阻止她。都在默默地等待,等待着池钗花下一步要做些什么。连黑牙也不过一顿脚,一冲动,什么后来的动作也没有。

池钗花也似乎料到了这些,她还有笑意,在动作尚未完成前的一瞬。陆观道极其小声地开口,拧碎了众人之间的沉默。

“你要割头发吗?”

小孩子的声音很轻,但在这样寂静的屋子里,又像块石头砸入水面,涟漪滚滚,翻作热浪。

池钗花的动作停在那里。

陆观道又说:“陆姨说,头发是爹娘给的,不能随便割。”

长剑应声落地,池钗花好似被什么咒法定住了,她愣愣地转向陆观道。

空空的纸偶脑袋,这儿的风都不会吹过。

“割了,你娘亲会心疼的。”陆观道越说声音越小,他就一点点缩在斐守岁身后,将将在斐守岁的腰下的位置,成个做了坏事的小贼。

要割头发的女儿家沉默很久,最后似笑非笑。

“爹爹娘亲不要我了,我也不要这东西。”

“唔……不能赌气。”

陆观道紧紧拽着斐守岁腰间衣料,极轻极轻地说完末尾四个字,那正前方要捡起长剑的池钗花朝他笑道。

“没有赌气,我现在清醒得很。”

女儿家这么说,显然一副决心赴死的言辞。

陆观道只能去扯斐守岁的衣裳:“救救她,可以救救她吗?”

斐守岁蹲下身,有了力气,他就将陆观道抱在怀中。陆观道再次凑到他的耳边。

“你能救她的。”

“哦?”斐守岁同样在陆观道耳边说着悄悄话,“可我没有救她的理由。”

陆观道眉头一皱:“刚才你还朝着那个、那个老伯伯拱手,你可别是忘了。”

“对啊,我都拱手了,还散了怨念,为何还要出手。”

斐守岁说得十分有理,陆观道被他堵住了嘴,一下子说不出话。小孩子皱眉看着斐守岁。而斐守岁却笑眯着脸,还拧了把陆观道的脸颊。

小孩太瘦了,脸颊上不多的肉被斐守岁抓住,拧得泛红。

“乞丐会救的,你放心。”斐守岁道,“我也答应乞丐了,自然不会反悔。”

陆观道听此言,眉眼豁然开朗,他松了口气,毫不在意自己被捏红的脸,乐呵呵地朝着池钗花说。

“他说会救你的!”

一旁待命的谢义山“噗呲”一声。

唯独要被救的池钗花没有反应,甚至像是没听到一样,弯下腰就要再次捡起地上长剑。

谢义山见此朝斐守岁示意。斐守岁微微颔首。

两人都做好了下一步的准备。

等着池钗花秸秆指尖触碰到长剑时。斐守岁放下陆观道,迅速在小孩身上施法,以确保下一步小孩在旁不会受伤。

陆观道睁大眼看着自己被一层薄薄的屏障困住,一双深绿色凤眸吃惊地望着斐守岁走开的背影。那个在他眼里高大的人儿,毫不犹豫地朝池钗花而去。

与此同时,谢义山也行疾步,与斐守岁面对面夹击池钗花。

池钗花反应不及,谢义山已拿着招魂幡朝她袭来。

只见,先是斐守岁用画笔画出牢笼困住了鸟妖行动,后又是谢义山用招魂幡一扇,将鸟妖向空中扇出了一定距离。

长长的丝线悬在半空中,池钗花双目失神,像是个傀儡一样被提在乌鸦身下。

不过一瞬,墨水顺着丝线绕上乌鸦的爪子。乌鸦无法动弹,发出尖锐的笑声,笑声后是她拟成了池钗花的语调,反问。

“我帮她杀了负心的郎君,难道有错?她日日困在那冰冷的宅子里,是我给了她新生。你们这是在杀她,你们和那唐永唐年是一伙的!”

斐守岁听着心烦,执笔画出一条长布封了乌鸦的嘴。

“人有人的法度,你活了千年难不成不懂?”斐守岁斜眼,很是轻蔑,“若没有你,那些说是池钗花勾引唐年的流言,也不会传出来。你做了些什么,心里清楚,诡辩无用。”

“你可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谢义山说着,施法变出十把一模一样的招魂幡。幡旗绕在他身后,如同戏曲中武将,他已做好降伏鸟妖的准备。

“后生仔,这小子是第一次擒千年修为的妖,你可别走。”想是老者借着谢义山的嘴巴所说。

斐守岁抱胸站在一边,用余光看了眼陆观道。

“要是想走,你们也拦不住我。”

嘴上回答谢义山,斐守岁却还注意着陆观道的动静。

小孩子正用双手敲着他施法的屏障。那屏障隔绝一切,里面的人听不到外头的声音,外面的也是如此,只有施法者能感触到陆观道在说什么。

是陆观道在说:“你要做什么?为什么把我困在这?你要丢下我了?”

诸如此类。

斐守岁倒不觉得烦,他也就没有像封鸟妖一样去封陆观道的嘴。

老妖怪用术法回道:“不丢下你。”

听到响应的陆观道愣了一瞬,他看向斐守岁。可惜斐守岁留给他的仅是背影。一个身形修长,长发及腰的后背,挡住了他看池钗花的视线,只能仰头看着斐守岁,却也触摸不到。

小孩不知为何哽咽了,恍惚着问:“那、那生病的人,怎么样了?”

斐守岁冷漠的目光注视着谢义山开阵作法。

“快解脱了。”

陆观道好似接受了这个回答,不再去拍打屏障,他卸力般坐在地上,小小的脑袋垂着。

“什么是解脱。”

“不再痛苦,即是解脱。”

可是池钗花却喊叫着,陆观道在屏障里听不到。

“我不明白。”陆观道说,“死去就是解脱,就是不再痛苦吗?”

“并不是。”

“那为何……”陆观道突然就不说话了,他有些痴傻似的看着地面。

斐守岁叹出一气:“你想这些只是徒增烦恼,不如琢磨琢磨明早我们该吃什么。”

话落。

池钗花的惨叫更加重了。斐守岁的视线被吸引,他去看谢义山。

谢义山也并不好过,鲜血从他的耳朵里溢出,一点点汇聚在耳垂下,他面容惨白,似有归去之意。

老妖怪笑道:“需要帮忙吗?”

谢义山听言,缓缓睁开眼,一双血丝横布的眸子对上斐守岁略有戏谑的目光。

“控制她。”

“哦?”

斐守岁上前几步,心中与陆观道说:“屏障最多能撑两个时辰,我若出事了,屏障就不会限制你的行动。到时候你就跑,跑去城外向北二十里地的城隍庙,你要是没做过什么坏事,城隍老爷自会庇佑你。”

说完,斐守岁关了与陆观道的连接,专心去看池钗花的状况,独留陆观道在后头唤他。

斐守岁也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老妖怪看到束缚乌鸦的铜钱裂了几个,又兼他所施下的牢笼也淡去不少,他猜到了一个结局,转头与谢义山说。

“怕是池钗花自己不愿被救。”

“咳!”

谢义山吐出一口浊血,啐道,“这由不得她。”

“由不得她?”斐守岁背手轻笑,“她已经‘由不得’半辈子了。”

谢义山抬眸:“斐兄又想临时变卦?”

“呵,”斐守岁抽出腰间画笔,“我若醒不过来,你可得好好照顾那个小孩。”

谢义山微眯的眼睁大了些,他看到斐守岁掐诀之后,一阵浓雾从画笔里喷出。随后浓雾拖着斐守岁,活生生地消失在他面前。

“这是叫一枕槐安的幻术,我鲜少见到有妖会用啊。”

老者与谢义山解释一句。

浓雾渐散,谢义山身上的重压一下子轻了不少,他正要说些什么,耳边忽然有瓷器破碎的声音。

他即刻转头,却看到了陆观道打碎了屏障,一手的鲜血,对着已经散去的雾气喊:“别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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