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寿衣

巨大的死物从黑雾里冲出,是轿中新娘,她身高忽有十尺,一身金银,步摇在乱发边摇个不停,看着富贵无比。红盖头遮不住她的脸。是一副溺死的表情,脸上红妆早就不见踪影,端得出千万般冤屈。

新娘甩动自己垂在空中的手臂,嘶吼:“陪我,快来陪我!为何不陪我!为何不带我回家……”

尾音带着哭。

斐守岁少见得有些生气,他执手念诀:“结刍为狗,借魂落灵,随我化形。”

话落,那双变化出的手臂一下子有了力气般冲向新娘。

新娘转身想躲过,却被双手擒住腰肢。像是擒住一只将要落地、无法改变轨迹的鸟,很容易。

手臂上金色的符文随即散开,缠绕上新娘的身躯。新娘受到束缚,仰着脖子抽搐不停,黑水从她的嘴角里涌出,腥臭味沤上土地。

斐守岁退后几步,站在不远处,他一直做着念咒手势,凝眉道:“可怜女儿家,休怪我不仁了。”

新娘疯狂地摆动身子想要挣脱,四肢被符咒嵌入,被割出魂灵的血来。

在斐守岁怀里的陆观道,猛地打了个喷嚏。

“好难闻。”

斐守岁垂眸:“……是有点。”

新娘好像感到了痛般,呜呜地落下眼泪。

斐守岁见过很多这样的情景,无论是美娇娘还是老妇人,都会哭,似乎也都爱哭。可早已化成怨念的她们,早就不把泪水当成祈求了。泪水对于她们而言,只不过能多换来一丝逃脱的希望。

斐守岁停了一瞬,他看到新娘的眼泪落在金色符咒上,慢慢的泪水变成一朵钗花。

视线一转,新娘竟在惨笑。

“……我送你罢。”

斐守岁声音并不高昂,没有胜利者该有的喜悦,只是累了。他这一路来,见过太多。

符咒越缩越紧,新娘终是不再挣扎,她仰首望天,缓缓闭上那双早就没有灵气的眼睛。

最后符咒将她拦腰截断,在躯块落在地上的一瞬,化为虚无缥缈的烟。

斐守岁上前抚去新娘一地的魂。

“若有来生,还是不为人的好。”

秋风混合夜色卷过,黑雾褪去,藏褪路边小溪。圆月又从云层里探出,毫不遮掩地盖在两人身上。

“回来。”

斐守岁动了动手指,那对粗壮手臂变成一丝衣带,轻盈地落回笔端。

过了很久。

陆观道蹭着斐守岁的衣襟问:“可以睁眼了吗。”

“嗯。”

陆观道小心翼翼地抬头,他一双混黑带绿的眼睛望着斐守岁。

“你是道士,那种、那种会除妖的道士?”

斐守岁笑说:“错了,是会除妖的书生。”

……

路上,一大一小有的没的搭上些话,陆观道还是口齿不清,有时说的斐守岁要想上很久才能明白。斐守岁本想从他口中套出些来路,眼下也是不成了。

约莫走去半里路,远远看到有一番招牌在树上绑着,影绰绰地飘在树丛间。

此间,陆观道屁颠屁颠地跟在斐守岁身旁,他眨眼确认是有东西,仰头摇了摇斐守岁的衣角。

“树上绑着个穿白衣服的人。”

斐守岁:“是吗。”

仔细看,发觉为黑墨写的三个大字:棺材铺。

但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今日一路下来,走去十五里路也该歇息一会。不过前方零零散散点了三四个灯笼,再加上不久前遇到的新娘子,着实渗人。

斐守岁低头看小孩一身破烂,还有身上黑乎乎的印子,他们两个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既来之,则安之。”斐守岁说。

“听不懂。”陆观道仰着小脏脸,等待斐守岁的解惑。

斐守岁:“来都来了也别嫌弃人家。”

“哦,你刚才嫌弃它吗?”

“……”

斐守岁被个孩子呛了,于是稍微加快脚步,将陆观道甩在了后面。

陆观道只能用小跑的方式跟上他,嘴里还念念有词。

“走得好、好快。”

斐守岁听到也没减速,他背着箱笼,一个劲往棺材铺那边走。直到后头的陆观道不说话了,他才转头去寻。那个说不清话还嘴碎的小孩,正气喘吁吁地蹲在小路边。

小孩看到斐守岁停下来,才说:“我……走不动了。”

斐守岁默然。

陆观道想站起身,眼前忽然一黑,摇摇晃晃就要摔倒。他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等到眼前眩晕过去了,才发觉是斐守岁扶住了他。

斐守岁:“你看我走得这么快,还打算跟着我吗。”

陆观道挣扎开斐守岁的手,他着急地说:“陆一说,做不到就努力去做,我努力地走、走着走着,总有一天能跟上你。”

斐守岁半蹲在地,他与小孩的视线齐平:“陆一?”

“姨,是姨。”陆观道提到这个脸上露出笑来,“她对我可好了。”

“……那她人呢。”

陆观道被问得愣住了,好久才支支吾吾地在空中比划,嘴巴还没说什么,两行清泪就从眼眶中毫无征兆地流下。

小孩咬唇比划几下,继而垂下手,他用手背抹去泪花:“我不记得了……”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这一身破烂,叹出一气:“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

“好人家?”

“嗯。”斐守岁牵起陆观道的手,边走边说,“每天都有点心吃的好人家。”

陆观道另一只手拽着自己的衣角,过了好久才组织好语言。

“陆姨也能吃到吗。”

斐守岁被问住了,索性已走到棺材铺。

“先看看能不能借宿吧。”

陆观道的眼里还有没落出的眼泪,在灯笼的照射下闪呼闪呼。他仰头时像个小豹子,露出敬仰的目光。

“别这样看我……”

斐守岁撇过头,他最不会对付的就是小孩了。小孩眼中流露的感情往往是真挚,不加修饰才难以打岔。

“不看。”陆观道低下头,小声,“我看地,看狗尾巴草,不看你。”

“……”

真是。

斐守岁牵好陆观道的手,上前叩门。

辅首衔环发出闷闷的声音,白灯笼挂在大门两侧,烛火随风跳跃,有那么一丝凉意在深夜里挥之不去。

片刻。

大门发出咯吱声,开门的是个矮个子老头,花白头发,左眼还有一道竖直疤痕。

老人手中烛火照出他满嘴的胡子。

斐守岁拱手作揖道:“老人家……”

话没听完,老人猛地关上门骂一句:“来棺材铺借什么宿!”

陆观道被关门声吓了一跳,他拍拍胸口哄自己别害怕,伸手轻摇斐守岁的衣角。

“他怎么生气了。”

“你半夜睡觉被人吵醒会觉得委屈吗?”

斐守岁笑了笑,他引导陆观道去思考这个问题。

陆观道沉默片刻:“不委屈,陆姨那天就是半夜叫醒我的。”

斐守岁心中组织起陆观道说的陆姨。半夜出的事故,他的脑海里并没有这么个故事,难道面前的小孩是从别的州流浪而来?这一身污糟也看不出之前是什么人家。单凭小孩的生存能力,也不会很远。

陆观道久久没等到斐守岁回话,他又摇了摇斐守岁的衣角,一双无辜的眼睛仿佛容不得别人说谎。

“唉,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为什么不住这里?”

斐守岁垂眸:“你看门……”

大门倏地打开,斐守岁回头见着的仍旧是那个老者。

老人家皱着倒八眉凑上前,用豆油灯一看,看到个半大小子凑在斐守岁腰后,又看看书生样的斐守岁。

他啐了口:“赶考还带着小娃娃?这不让小娃娃受罪吗!”

“不是,大爷,这孩子是我路上遇到的。”斐守岁一把抱起陆观道,“实在看着可怜,没忍心让他一个人走夜路。”

陆观道第一回体验到这么高的视线,他伸出手晃着,脸上笑嘻嘻的。

“好高,好高。”

“哟。”老人家将豆油灯再次凑上去,照到陆观道满是泥的小脸,“这娃娃!前几日还来这儿讨过水喝。”

说着他已顺手将大门的门闩放下。

“得了,我再做回好人吧!”

斐守岁将那个“前几日”记下,他很轻松地抱起陆观道,鞠躬道:“多谢大爷。”

“那你们就去那间屋子吧。”

老人家手一指,是间茅草屋。

斐守岁顺着手的方向看过去,打眼见院子里摆着三口木棺材,一丛又一丛的干草堆在棺材旁边,将棺材遮挡。老者的左手边坐着个小车。车上放了不知什么东西。凑近看才看出是烧给死人的纸偶。

且车上的纸偶都是女儿家,能用精致形容那群没有灵魂的死物。斐守岁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

等老人开了门。斐守岁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过一进屋就闻到一股霉味。

“我这破地方也没什么可偷的,我也不担心你们动歪心思。”说着屋内唯一一支蜡烛被点燃。

橙黄烛火将小屋的全貌照个大半。

大大小小的纸偶整齐地摆放在柜子上,有的已经挂了蛛网,还有些个没有做完的,腿上光溜溜地插着两根秸秆。浆糊和没用的白纸红纸叠在一起,颜料码在旁边,剪子上还粘着纸片。

满屋子纸偶不奇怪,但这满屋子的女儿家就够让人起疑。

斐守岁没管着些,他笑脸恭维一句:“您要是不嫌弃,我的手艺还可以,能做几个纸偶。”

老人家摆摆手:“算了吧,上个月做好的还没卖出去,不需要你替我做。”

说着,老者很利索地关上门。

屋子一下子安静了。

斐守岁放下陆观道,收拾起地上铺的枯黄杂草。

陆观道站在装纸偶的柜子前,那些纸偶有的生动,有的僵硬,但都统一视线盯着屋子正中央。

“为什么要做小人。”

这是陆观道说得不知道第几个为什么。

斐守岁不厌其烦:“烧给死人用的。”

“死人说他们要烧这个吗?”

斐守岁摇摇头。

“不是。”

陆观道不知其解,他踮起脚去够靠得最近的纸偶。小小纸偶有一对好看的腮红,在烛火里的眼睛也点上了白颜料,仿佛是不甘心没有灵魂,非要生动形象。

还没够到,屋门被重重地推开。

老人家捧着件秀气寿衣,还有一盆热水。

“哎哟,小娃娃可别乱碰。”

热水沿着木盆滑出好些。

陆观道立马收回手:“对不起……”

老人家未有生气,只是将木盆与寿衣放下,又去把那排精致纸偶堆到了上面。这下陆观道只能远观不能亵玩了。

斐守岁看了眼寿衣,不解:“这是?”

老人家笑着露出一排黑色牙齿:“前几日有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死了,这是留下来不用的寿衣。喏,你给孩子换上吧,脏成这样。”

“寿衣啊……”

斐守岁接过衣服,料子真心不错,甚至比他身上的衣衫还要好。

黑牙老人家又将剩下落在地面的纸偶摆好,才放心离开。

屋子里一大一小,相视无言。

烛火闪烁。

陆观道:“寿衣不是衣裳吗?”

“是衣裳。”

斐守岁无可奈何地将寿衣放到一边,他不给陆观道换上,就是驳了老人家的一片好意。可给孩子换上这个实在是……

没等斐守岁思考好是否要乘人好意。小孩就已经三两下脱去原本的衣服。暗沉的灯火里,小孩精瘦的背连影子都不堪变窄。

斐守岁叹气,转头要将木盆移过来,却看到陆观道背后三道骇人的伤疤。

中间最大的伤疤夸张到从肩上划落至腰间。

斐守岁一眼看出这是刀痕,非常明显的走势。他这个老妖怪并非没有见过刀伤,只是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一个兴许是失去记忆的孩子。

太多谜团出现在斐守岁眼前,来不及提问,陆观道已乐呵呵地将旧衣服叠好。他回过头看到斐守岁一动不动,便歪了歪脑袋。

“陆姨说了,要洗干净身子才能穿新衣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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