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鸦鸣从早到晚,随着雾气落在茅草屋外。
斐守岁动作很轻,他背起箱笼,却没有回头看一眼陆观道。满屋纸偶与小孩仍沉浸在梦乡里,做着有家的美梦。
斐守岁不关心,也不想去假设。
仅一夜的缘分,不必多做伤感的动作。
在人世间游走的老妖怪,看透了生老病死的他,内心很少再能点起火光,于是干脆就让心一直漆黑下去,无人踏勘。
斐守岁告别黑牙老者,走出棺材铺。
朝阳透过树丛,一圈一圈点在地上。沿路的行人很少,就算有也不过出来砍柴的樵夫,或去市集卖菜的农民。
很少见到妇道人家。
从棺材铺往南去,斐守岁的目的地在偏于西南的一座城镇。具小妖说,那里一户薛姓人家,家中有女死而复生。
斐守岁的画笔有点化冤魂的能力,而他正需要去点冤魂,以洗身上腌臜。他诞生之地是一片火海后的死人窟,那里葬了一冢又一冢的冤死之人,因此他生时就自带了怨念,永生永世。为活命他必须洗魂,洗自己的犹如削骨,洗死人没有感知的冤魂能顺带走他体内的怨念,虽效果甚微,但总归不痛。
更何况能让死者早日超生,于是他便从成型起就练习如何点魂。
这般一洗就洗去百年时光。
路过茶摊,摊上人少,再走几步路就又是羊肠小道,独行一人。斐守岁花了点钱,买了润口的酒,包上一叠干粮。还没走出去多久,他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从身后传来,很着急。
这是何物?
朗朗乾坤,那些修为不到位的小妖不可能出来作祟。
斐守岁虽脚步不停,但心中猜测,莫不是陆观道。倒不太可能,小孩子走得再怎么快也赶不上他。
那会是何人?
斐守岁佯装整理衣衫,向后看去,是昨夜在棺材铺敲门,被黑牙老者辱骂的唐家小弟——唐年。
唐年脸色黝黑,走得却很快。头发散乱无章,既已加冠却不束发,身板并不结实,穿着件干农活用的粗布衣裳。
且这人并没有注意到斐守岁,直径而过,像是背后有什么东西追赶着他。
斐守岁抱胸而立,看着唐年走远,他知道这儿已经离镇子很远了,唐年为何在此,很是奇怪。
但他此行不在这个落俗故事身上,也就不愿多加了解。喝一口壶中的好酒,也该忘却镇子里的事情。
谁料斐守岁没走上几步,便看到唐年原路返回。唐年脸上的慌张比刚才还要多,远远地看只是快走,靠近后才发觉他都要跑起来了。
边快走还边说着什么,听不清是念经还是咒语。
小道上,斐守岁故不让步于唐年,擦肩时听到一词惶恐的“救救我”。
斐守岁一惊,转头要拉住唐年。那快疯魔的人仿佛知道要被斐守岁牵扯,立马收了手。
随后撒丫子跑起来,跑的时候大声呼喊:“啊!我的好嫂嫂啊!我要给你做罗裙珠钗,我要给你画山水草木!”
斐守岁一脸茫然,这又是哪一出。他感觉自己误入一盘棋局,被下棋者推了把,必须动手似的。
荒唐之后,写上四个大字:
请君入瓮。
晴空下,唐年跑远了,他的声音还绕在斐守岁耳边,配合上“好嫂嫂”的字眼,颇有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喜感。
腰间酒壶喝去一半,算不上好酒,但不再来一壶总有些遗憾,还有些不解渴。斐守岁原路返回,他顺道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有人把西瓜都递到他面前了,不尝一口,就会显得他小气。
至于经过茶摊,再续上一杯清茶。
已近正午。
金乌慢慢地挪到中央,深秋的阳光正好,暖洋洋不算太冷。红枫落了一地,梧桐叶在空中结伴,偶尔驻足于箱笼上。
斐守岁背着一箱秋意,心中盘算唐年方才的举动,他没及时注意身后跟上了个物件。
察觉之时,已经逃不掉了。
斐守岁加快脚步,身后之人也小跑起来,破烂布鞋啪嗒啪嗒地响个不停,时不时传出急促的喘息。
没有呼喊,也没有什么更加一步的靠近。
斐守岁犯难,这算是老天爷对他“始乱终弃”的惩罚吗。不用看就知晓是谁在跟着他了。
眼下终究是要进城,斐守岁一咬牙停下脚步,箱笼里的梧桐叶因动作而飒飒飘落在地。
斐守岁看着急匆匆赶过来的小孩,刚要质问,陆观道就在他面前摔了个底朝天。
小孩子因张嘴呼吸,此时一整个身子倒在地上,吃了不少黄土。
斐守岁未曾犹豫,他放下箱笼,立马扶起陆观道。
这回才看到陆观道不光满头是汗,整张脸都黏糊糊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鼻涕。
陆观道看到斐守岁脸上的嫌弃,一下子没绷住放声大哭。
哭出一个惊天动地,连乌鸦都嫌吵飞远了。
小孩子的委屈很难安抚,斐守岁有幸遇见过这样的情况,那会他选择逃之夭夭。可现在情况不比从前,他是没法袖手旁观了。
陆观道哭着,嘴里还结巴着念念有词:“你、你怎么不要我了,一早起来,人都不见了……找不到你,陆姨……我找不到你们了……一把火,烧光了啊,什么都不剩下……”
“……”
斐守岁拿出自个备用的帕子,递给陆观道。
陆观道没拿,只是伤心透了,让豆般泪珠在他的脸上划出两道清晰竖线。小脸干巴巴的,又被泪水滋了盐,难看得紧。
“呜!哇——”
斐守岁耐心着想给陆观道擦去灰土,伸手一滞,这嚎啕大哭的孩子一把冲进他的怀里,以至于斐守岁差点后仰,摔倒。
怀里的人儿还在哭,泪水黏在斐守岁胸口的绣花上。
斐守岁知道了,当初成衣铺老板推荐他买另外一身,幸好因为太贵没买,不然早晚这个下场。
老妖怪叹一气,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问了茶摊,他说、说你往这边走了。”
斐守岁心里啐一口,怀里仍抱着小孩。
小孩的寿衣没有好好穿,绸缎拖在地上,脏了好大一片。想来茶摊伙计是看见陆观道这身寿衣,才将他供出来的。
叹一句,冥冥之中。
可惜斐守岁为妖,不能冒然算命,不然他一定要去好好算上一卦,看看这月为什么摊上这么个人物。
陆观道还在哭,但动静消了不少。路过买完菜的农家,以为是斐守岁抛下的私生子,被寻上来了,都不停地指指点点。
“你……”
真是我的劫难啊。
小孩子一头扎在斐守岁身上,起不来了。
斐守岁便抱起他,哄着他说:“我没带过孩子,你跟着我只有吃苦的份。要不这样,我带你进城,立马给你寻户好人家,让他们收你为义子。怎么样?”
陆观道吸了吸鼻涕,使劲摇头。
“不要。”
斐守岁一把拉起箱笼,抖落剩下的梧桐叶,他耐心道:“那你总得告诉我,为何非要和我过苦日子。”
孩子在怀里窸窸窣窣,走上一会,才说:“你和别人不一样。”
斐守岁笑不出来,他确实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是人,他是死人窟里的老树成精。
“看上去很干净。”
“干净吗。”
一叶梧桐稳当地落在小孩头上。小孩红肿着眼睛,不敢撒手去赶走枯黄。
“别人都是脏的。”
“怎么个脏法。”
斐守岁觉着现在的自己,还未洗净怨念的他,并不干净。
陆观道想了会,说:“里面是脏的,他们洗不干净,用多少水都洗不掉。”
斐守岁听到这句谜语,引导着陆观道。
“那你自己呢。”
“我?”陆观道终于抬起头,他满脸泪痕,眼下只有疑惑,他不知道怎么说,渐渐地开始思考斐守岁问他的短短五个字。最终孩子得出结论。
“我就是我啊。”
“……倒也是。”
斐守岁带着陆观道一路走到城门口,说是镇子,但百年前这儿曾击退过叛军,所以城墙高大,也颇有秩序。
人开始变多,斐守岁因带着陆观道,又因陆观道穿着寿衣,受到了不少的注目。
戴着帷帽的妇人说:“这孩子……怎么穿着寿衣?”
“可不吗,我和他们一路来的,看着都晦气。”
“会不会是盗墓贼?”
守城将士检查斐守岁的文牒时,难免多问上几句:“这小孩怎么穿这身。”
言下之意,他疑惑书生样子的斐守岁是盗墓的。
斐守岁不得以面对这么多人的闲言,他将陆观道的小手拉出,那瘦小的手腕,让守城将士放不下警惕。
“官爷,您看这么瘦,头这么脏,是乞丐。寿衣就那城外棺材铺里,一口黑牙的老师傅给的。”
守城将士后退些,陆观道一头乱发似乎证实了斐守岁的话。
“行行行,走吧,走吧!”
“多谢官爷。”
斐守岁恭维完,离开了人群,他讨厌人多的地方,叽叽喳喳,总是吵闹。
但陆观道实在是太醒目了。当务之急不是去住店,而是要给这个麻烦换件正常的衣衫,还有他自己也需要。
转头到成衣铺,差点被老板娘赶出来。要不是斐守岁巧舌如簧,加上拿出的二十两银子,不然他和陆观道就真的要落上盗墓贼和小乞丐的别称了。
斐守岁的衣裳很简单,因他长得高又不胖,身量算得上不错,腰细腿长。随便一件成衣就可以对付。
陆观道则需要在原来基础上裁剪。
小孩子没受过这样的待遇,被三四个漂亮姐姐拉着量尺寸,他很不习惯想趁机跑掉又被拉回来。
“呜,姐姐绑着我作甚。”陆观道下巴点了点软尺。
做衣裳的姑娘笑说:“量了尺寸才能给你做新衣裳。”
陆观道不解:“那件衣裳不好吗?”
“别惦记那件了。”
斐守岁已换好一身浅绿,腰间挂着画笔与折扇,他心情好了不少,故来看看陆观道。
小孩抿唇不说话,他好似舍不得般望着不远处无人靠近的深蓝寿衣。
“多可惜啊。”
“姐姐们做出来的可比那件好看。”姑娘说着,拿出一匹布,对着斐守岁说,“公子你看这个颜色如何。”
“再浅一些。”
“那这匹?”
说着说着,年轻貌美的女儿家就都围在斐守岁身旁了。
在姑娘家眼里斐守岁年纪适中,样貌又不错,为人处世说得上好听的话,况且出手阔绰。可惜就可惜在带了个孩子,但咬咬牙为拼前程,有个孩子也不是不行。
“公子还要买些什么,且去看看,都是上好的料子。”
“是啊,给小公子也多选些。”
陆观道仰头看着姑娘家围着斐守岁,他一皱眉,三两下挣脱出软尺的包围。一个箭步抱住斐守岁的大腿。
可怜兮兮地说:“你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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