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菘蓝巾帕

待到钱因幽幽转醒,便觉得这两日发生的种种好似大梦一场,而她究竟身处何地,亦如当下漆黑的内室一般,让她得缓缓神才依稀辨得出。

“你醒了?”

微弱的月光下,锦屏之后的一道黑影猛不丁地发出了问话声,在她听来有如鬼魅呓语,莫不是这间久无人居的书斋之中平白地多了一个“精怪”与她共处一室?

“咕—咕噜噜——”

得了,那“精怪”还没作乱,她却饿得腹中绞痛,真是好一顿丢丑。

一顿胡猜乱想尚未落地生根,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书斋中却猛然间亮堂了起来。

夜灯燃起,烛火撩动,她才回神想起这是在织造府雁声堂中。

而那“精怪”此刻也露出了真容,——原来是那位路大人。

钱因腾地一下站起来,便要引人去看账本。

却听路循轻轻笑道:“钱公子这番地下苦工,竟一日水米未进,只靠一口仙气吊着,我怕你簿子没点清,倒先背着府中众人晕过去了,还是先吃点儿东西垫垫吧。”随后一个精描细画的镂雕漆金食盒就放到了她的桌案上。

“还是先看簿子罢。”

钱因本想推拒,可话音未落,她那肚子是又作起乱来。

这次路循再不掩饰,朗声笑道:“钱公子还是一会儿再为我解忧吧。”说着便伸手按住钱因的肩头,收着点劲儿把她按回了位子上,另一只手顺带揭开了盒盖。

盖子甫一掀开,一股酒糟的香气便充溢于室,只看那食盒上层正放了一道酒炊淮白鱼。那鱼肉软烂香酥,青葱点缀其上,当真让人食指大动的很,钱因默默咽了一口口水,腿儿也软了下来,到底是难敌美食之诱,一只素手便已然要去摸筷子,却左右寻不得。

“慢着。”钱因正因这人的阻拦而发愣,却瞧着食盒一层一层地被揭开,金玉羹、菉兜粥、糖霜莲蓬…一盘盘佳肴美馔铺陈出来,竟都是城中酒楼的当家菜。

路循只管站着乜了她一眼,像无声地说:“还不动筷?”,而钱因承了他的情,抬起皓白的腕子,而后大快朵颐。

美餐了一顿后,她方觉出原来这位路大人原来好心的很,似乎也没有昨日公堂之上的那般不近人情。

可此时他站着,她坐着;他是朝廷任命的地方署官,而她则是身份不明的飘萍孤女一个,处境仿佛带了天然的威压般,不管如何,都教她只得听命。

“说说那账簿的事儿罢。”路循哪儿知她心思,见人已得空,便敛了面上笑意说道。

钱因回神拿出盘点好的簿子,“在下这两日核对了一番,除去两家店铺互相抵扣的钱财,这位饶主簿及其家人名下竟然也有大致五百零五贯之数的、没有凭证的额外进项,想来这便是他倒卖青绢贪污的银钱。”

她稍微顿了一下,又继续补充道:“而且这还是我按照五五分成算出的数。如若这位饶主簿既出资、又供货的话,他贪污的银两还要远多于此。”

路循不知何时已把腰带上的牌形佩给取了下来,手上只管把玩着那物。

“呵,这饶建安,可真是贪的很。不光如此,竟还诬陷他人。那淮州公堂明早便要审问管经纶,难为钱公子劳心劳力地盘账了。”

钱因闻言一惊,几乎脱口而出道:“明日?”

路循看向了黑漆漆的窗外,而后回过眼睑:“约莫着现在便到子正了。等会审之事办完,先前允诺的商户籍册,自会有人给你办妥的。”他说着便往外走了。

钱因看向锦屏之后的那道人影,突然回神过来:“路大人,不知明日公堂会审,我可去得?”

只听那人脚步微微一顿,二人相距尚且还有几步,他又背着身,钱因自然瞧不出他的神色。

“也好,我身边正缺了一个小厮呢。”

-

翌日拂晓,江南道淮州衙门左司理院。

“明镜高悬”匾额锃光瓦亮,而淮州知州黎开济正端坐于公堂圈椅内,他翻了翻手中的案情提要,浓眉之下的一双亮眼便定定地瞪向了台下之人。

原本此案是不需要他这个知州亲自会审的,但毕竟牵涉到了江南道织造署,那料子又是要上供给朝廷的,因而多有勾稽,这案子辗转了一番就归到了他的手底下。

“一会儿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旁的申辩之言都不必说。你可明白了?”他回神过来,冲那“贪官”道。

“明白。”堂下跪着的那人似是极伶仃,消瘦的身子裹在衣衫里,空落落地晃荡着,一对没什么神采的眼微微抬起,却没有对上堂上大人的目光。

黎开济看了眼那人身上的孝服,到底是缓了缓语气,没有责难。

“织造库使管经纶,半月前一批雍州重工青绢到了江南道织造府,本贮藏在你管理的右府库之中。是这样吗?”

“是。”

黎开济缓缓点头,正欲往下接着问,却看外间仆役引着两人到了公堂之上。

“黎大人,织造府上出的事,不知我这个现任织造大臣有没有权利一听?”路循打着一把折扇走上前,说着还四面环顾了一遭。

黎开济看到来人,自然是有些不虞,心想:这人蒙着世家隐蔽上任,可听说却一点儿正经事儿都没干,刚来淮州上任便不知跑哪儿去了,前日才刚回府,大事他也是一点儿不理的,因而织造府众人都颇有微词。而且这案子虽说是织造府出的,可到底也在他的管辖之下,怎么还突然要横插一脚的。

可这话他到底不能摆到明面上讲,又顺着路循的目光,自然是看到了堂中神色各异的一众旁听人。想着并没有理由推拒,便只得冲衙役说道:“给路大人寻个位置坐罢。”

路循刚掀摆坐下,眸子便又在人群中打了个旋儿。果如他所料,那饶主簿正混在一众旁听人中,想来是有些心虚,因此特意来看的。

路循冷笑了一下,

——看你还能镇定到几时。

想到这,他腕上一个用力,便把手中的折扇收了起来,顺势递给了旁侧的“小厮”——钱因,一双凤眼似笑非笑道:“拿好咯。”

因着方才那一遭插曲,黎开济只得重看公文,而后继续问道:“库房的钥匙,一直都在公府之中,且需要有库房署印加盖的批文才能拿得,是这样吗?”

“是。”跪在地上的管经纶应声答道。

黎开济见这人并不推诿狡辩,便觉得这案子好办的很,放宽了心道:“把证人领上堂吧。”

差官闻言便把两个证人带了上来,那二人见到知州便忙不迭地叩首,随后却听不知哪里来的人声道:“怎么这供词竟像鬼画符般难认。”

黎开济浓眉一扫,便看那位织造府大臣正拿着给诸人传阅的笔供,口中喃喃有言。

他轻咳一声,似在提醒身旁的人,尔后目光一转,朗声问堂下:“你二人,报上身份,再把证言细细道来。”

“回…回大人的话,下官是织造府笔帖式底下的一个小差役。”那人说完,看向了身旁的同伴,便听另一人赶忙道:“下官亦是如此。”

“四月十二夜间,我二人在织造府内奉上官的命抄录文书,忙完公事后,便在右府库附近的一处亭子里喝茶闲话。正准备离开衙署之际,却听耳旁有落锁的声音,可那个时辰府中官员都应当早已下值了,我们觉得怪异,便起身去探,谁知却发现有道黑影正慢慢转运着右府库中的东西。”

听到此处,黎开济皱了皱眉道:“捡重点的说,你二人是如何确定那黑影是管库使的。”

旁侧那人连忙补充说道:“我们瞧见那黑影穿着宽松的丧服,那晚月光并不亮堂,可那衣服的颜色和形制太过特别,我俩一眼便认了出来。”

他咽了口唾沫,似乎又理了理思绪:“府中谁人不知管库使的母亲一年前过世了,到现在他还未除丧服。而且我二人还听到了落锁的声响,那右库一向是他管理的,自然只有他能有府库的钥匙。”

黎开济听了缓缓点头,心想:

合情合理,的确有据。

看来青绢确是这管经纶盗走的没错。

可却听身侧突然传来一声轻蔑的笑,随后那织造大臣冲他虚虚施了个礼:“此事还请黎大人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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