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渐渐亮了起来。
出了冬日里难得的阳光。
那巨大的兽体,在星夜与清晨交际之处,化作了点点微光。
战后的村落遍布疮痍。
所幸,只有房屋倒塌时,伤了几个腿脚,无人死亡。
也许是入魔者,即使在孽障缠身之际,也仍惦记着护佑,才能够避开屋中的凡人吧。
……
少女坐在流水之外,长亭之中,静静看着众人为那座断裂的石桥忙忙碌碌。
流水入骨。
石桌斑驳。
魔气已随妖的自我消亡而退散。
惠悟身体不佳,脸色仍有些苍白,显然还未恢复。
他看到她闻声,慢慢转过脸,双目相对时,那人的眼神似依旧无澜。
而他已经感觉到了。
某些东西,已经变化。
那把从不离身的金色茶花长剑被她随手放在桌旁。
他放下禅杖,坐到她对面,“阿弥陀佛。”
“佛说一切法,皆是佛法,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良久,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之时,才听得剑修开口道:“人者,秉承天地之正气,明理守常;妖,受日月之精华,难分善恶。”
“南阎浮提众生,举止动念,无非是罪,无非是业。”
“众生之所行,不论人妖,皆自业自受。行善者,终得善报;作恶者,必受恶果。”
淡江渺淡淡道,“若以善恶有报为真理,何以解释世间诸多不平之事?”
“世有不平,便在等你。”
淡江渺沉默,拢袖而正坐。
“阿弥陀佛。人若失德,与妖何异?妖若修善,亦可得道。”
她曾以为是斩妖除魔。
她一直以为正是如此。
但妖兽似乎也懂人情。
修士中也有心狠手辣卑鄙无耻之徒。
淡江渺想到那双金色的兽眼。
师尊曾教导有言,“慈者,万善之本。以道相通,以德相化。”
那时她尚不明白。
对于妖孽,何必有慈。
如今似乎才清楚了一点。
……高才英秀,尔乃空冲自吟,虚心待神,营摄百绝……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
“……”
她点了点头,持手行佛礼一拜,“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静渺受教了。”
心剑所出,是为守护。
守护不止凡俗,亦是大众生善道。
叮——
一阵异响。
二人看去。
那把金茶之剑腾跃而起,于空中旋转,似是欢欣雀跃。
淡江渺垂眸,心口一道清光掠出,化为一枚寸许长的习剑,飞快融入金茶剑中。
惠悟含笑,“恭喜。”
这位剑君,今已得道了。
……
雪家庭院,挂满了白幡。
寒风凛冽,哀乐低回。
天色阴沉,很快就要下雪了。
灵堂,白纸钱四散着。
雪清风的灵柩静静地摆在正中央,四周围满了前来吊唁的族人和宾客。
雪如歌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落到淡江渺二人身上,又很快移走,语气中带着一丝决然和坚定,“家不可一日无主。如今堂弟走了,二伯也不在了,雪家后继无人呐,这家主之位我看……”
灵堂内的亲族们面面相觑,暗道在灵堂前讨论是不是有伤天和。
就在这时,雪清风的夫人抱着一个襁褓走了进来。
“雪清风在临终前,已经留下遗言。”她声音平静却坚定,“这个孩子是他指定的继承人。”
雪如歌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和不甘。他冷笑一声,“一个孩子?凭什么?我才是雪家长子,这家主之位本该是我的!”
雪如歌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愤怒和不甘,“当年父亲谦让,才把家主之位让给了二房的雪清风。如今他都也死了,这位置理应由我来继承!”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匕首,向那孩子冲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位年迈的妇人挡在了他的面前,泪流满面。
“住手!”她声音颤抖,带着无尽的痛苦和悲伤,“如歌,你不能这样做!”
雪如歌愣住了,匕首停在半空中。
“娘!你为什么要拦我?!”
妇人深吸一口气,神色痛苦,“如歌,你知道吗?其实……其实你不是我们的亲生骨肉啊!”
雪如歌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在胡说什么?!”
妇人泪如雨下,声音哽咽,“你的父亲,不能生育……所以我们从外面捡来了你。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将家主之位让给弟弟雪清风啊。”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雪如歌的世界瞬间崩塌,他跌坐在地上,匕首从手中滑落,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直以来的执念和野心,瞬间化为乌有。
雪如歌的母亲跪在地上,紧紧抱住雪如歌,泪水不断滑落,“如歌,母亲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雪夫人亦不忍再看。
雪家长老一声长叹,目光落到淡江渺身上时,道,“仙长远道而来,若不相弃,便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吧。”
风卷着雪穿堂而过。
“……雪如啸吧。”
“这孩子就叫雪如啸,继承主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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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家已经倒了,一场大雪,埋葬了最后余烬。
只留下一支独脉,辗转到村后荒庙居住。
“你听说了吗,盛家现在改姓了,叫什么淡,真是笑话!”一个妇人嗤笑道。
“是啊,当初他们风光的时候,谁能想到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盛如光那小子,小时候还挺骄傲的,现在看他还能骄傲得起来吗?”
淡如光背着鱼篓路过,听闻此言,最后沉默地离去。
改姓为淡。以求淡泊名利,切勿重蹈覆辙而已。
这是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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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她斩妖除魔,听她又救下城池。
那里求得禅林寺一场超度,惠悟便自请而去。
又一场妖魔作祟。
残垣断壁,医谷的弟子四下救治着劫波之后幸存的伤患。
剑修抱着自己的金玉茶剑,倚于一旁矮墙。
远见佛子手持禅杖,含笑一拜,“阿弥陀佛,仙友,好久不见。”
越是了解,似乎越陷越深。
一个曾于妖魔爪下死里逃生之人,一个曾为人妖正邪困囿本心之人。
佛悲悯世人,普度众生。
佛要度她,如何自渡。
如今她心剑渐成,已得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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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之外,已过千年,眉心一点红色的寺主再次来访这望仙之镇。
九黎幻境栩栩如生,悬于这片小院。
他看到那于幻境之中,正于过往中遍历的得道者。
夜中金光大作!
以仁为心的剑之心飞掠而来。
一剑拍去,驱散了妖族护体之气。
“……金……茶……”
雀羽不敢置信地看到那只金色茶花的长剑之灵。
为什么!
禅林佛子叹息。
“你还不明白吗。”
金茶剑是她踏入修行后最初的的心剑,意在守护。
“改修无剑,不过是后来剑尊无奈之举。最初之时,她修行的,乃是心剑。”
“金茶之剑,本就是剑尊剑心所化。”
所以金茶其实,也是另一个剑尊。
这也是金茶能够常年融合于一个有名有位的迎仙像中的原因。
若不然,为何当年静渺剑尊陨落后,金茶也就失去音信了呢。
“不,我不信。”
“你在骗我!”
剑尊待妖族如此狠辣无情,她怎会是那个对他嘘寒问暖言笑晏晏的金茶。
禅林寺主看出他的苦痛,一声叹息。
守护众生,是她的基本原则。
无情是因为无辜者常常亡于妖爪。柔情只因妖族也是天地万物众生之一。
………………
祠堂之前,迎仙碎裂。
一把闪烁着金色光芒的长剑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周围环绕着无数的符文。
终于,他,或者说她,从那片死亡的束缚中挣脱而出,飞向自己的剑主。
剑灵一掌拍在九黎图之上。
游历完过往的剑修,于此再度睁开双眼。
九黎受损,与之命脉相关的图主一口鲜血喷出,脸上惨白。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位数十年已不闻音信的剑灵,一时痴念。
她既是女,又有男相。
如若他们当年初见,没有那么多欺骗与隔阂,是不是,还能有不同的结果。
“金茶……”
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君逾矩了。”
她垂眸。
青萍牺牲,才得以挽救回她。
他怎么敢的!
她再提剑,九黎图似是觉察到了危险,卷起雀羽飞掠而去。
她望着他离去,最终没有再追,坐到了淡江渺身边。
“剑主,你回来了。”
淡江渺点了点头。
二人抬头,看向门扉处的来客。
“你怎么来了?”
惠悟含笑道,“故地重游罢了。”
故地重游?
她打量了一下他的僧衣禅杖。
身为禅林寺主吗?
淡江渺目光落在他的眉心,想起初见,笑了下,“……倒是想起来一些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吗?可还开心。”
“尚可。”
“既已接下主持之位,眉心的伤,也不知去一去。”
“阿尼陀佛。风过留痕。既有此因,又何必忘记呢。”
菩提有问。树欲静而风不止。
是风动,树动,亦或者心动。
风忽然起了些凉意。
三人不约而同望向窗外。
又落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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