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痴妄,人便成魔。仙人亦如此。
生旦净末,唱念做打,粉墨登场。
世人观戏,而这尘世,又何尝不是一长生曲,永待看客评。
戏台上青旦拖长音调唱道,“昔日仙界真仙降,明光之道心中藏。背弃道心成毁灭,不合于道失真光。”
有一段时间,天地是晦暗的。
没有红日,没有明月,没有星辰。
有人曾救了一个真仙。
真仙来自于仙界,所修之道为明光之道。
但后来,她遇到了一个魔,于是背弃了自己的道。
淡江渺坐在戏台之下,端起了清茶。戏台上的青旦音调婉转,似乎将她的思绪拉回了那段遥远的往事。昔日曾有一位华光真仙,采日精月华,光照世间,曾为世人带来无尽的光明。
一阵阴风袭来,戏台上的烛火摇曳了下,身边已经坐下了另外一个生人。淡江渺抬头望去,女子一身黑色绣金日长裙,神情冷淡,就仿佛只是随意一观,随意一坐。
唯有周身浓重的魔气昭示她明显的身份。
涵光站在戏台前,静静望着台上来回的青旦。
“昔日仙界真仙降,明光之道心中藏。背弃道心成毁灭,不予合道误真光。”
涵光垂眸。
淡江渺又添了一杯新茶。
当她看见她的时候,便想起来了。
过去的涵光,还叫做涵光仙子,她是仙界最耀眼的存在,以明光为道。然而,正如传说中所说的那样,她背弃了自己的道,转而修炼毁灭之道,从此堕魔。
“当年为何救我?”
淡江渺淡淡道,“需要救,便救了。”世间救人,何需那许多理由。
“昔日我为涵光仙,采日精月华,光照世间。如今我为涵光,所到之处,四下覆灭。你们当年出手救我,是否也曾想过我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淡江渺轻抿一口清茶,或苦或甘,回味百变,“人生百态,谁能预料?天地万物自有其法,焉知来日如何?”
涵光幽幽道,“今日听此一曲,心中倒是百感交集。”
“仙魔之间不过一线之隔。回头是岸。”
涵光看着她,忽而笑了,“你找到这里,竟是来劝我的?”
“我只是说,是否是劝,只在你一人。”她听了,她才是劝了。她若不听,她又何谈劝呢。
“是一线之隔,而谁又能真正回头?”
淡江渺放下了茶盏,“那一线,由心而定。”
“若心中有悔,何处不是回头之路?”
涵光的仙堕并非一朝一夕。因为她遇到了魔尊。魔尊所执之道是武道,力求为天地至尊,天地间只会有一个太阳,这是魔之道。涵光仰慕于他的道,于是追随他,弃修明光,想方设法令魔尊心想事成,即使——魔尊离稹并不需要。
涵光沉默不语,那段记忆已如此遥远,她近乎遗忘。她低声念道,“仙身已逝成魔影,一己所执枉六界。”
青旦之外,又多一红旦,“曾经救我情难忘,如今成魔心更伤。”
一阵狂风袭来,戏台上的烛火再次摇曳,堪堪就要熄灭。淡江渺和涵光同时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袍的男子缓缓聚出身影,周身散发着强烈的魔气,正是离稹。
“涵光,你在这里做什么?”看到台上那群来来去去柔柔弱弱的人与各界混血,离稹皱眉,目露厌色。
无论是仙人,妖人,还是魔人。他们大多数都是懦弱的,懦弱而胆怯,不受待见,他们总能平等让他厌恶。
涵光微微一愣,随即站起身来,恭敬行了一礼。“魔尊大人,我只是来看戏。”
离稹目露不屑。“戏?”
他口中轻蔑,却在一旁坐了下来,“这尘世的戏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些虚幻之物罢了。”
涵光低下头,不敢与魔尊对视。……出身于魔族,他从来看不起这些凡尘俗事,而她却偏偏喜欢看戏,或许是因为戏中的故事反能让她暂时忘却内心徘徊。
“涵光,别忘了你的身份。”
他如此强调道。
淡江渺看了他一眼,问涵光道,“可悔当日救他离开了吗?”
涵光想了想,反而摇了摇头。
魔尊就是她所选择的道,无论如何她都会追随,修道者就是如此。或说执念。
世人皆有所求,所求应道则为仙,所求悖逆则为魔。
离稹见此冷哼道,“天地间只有一个太阳,只有至强者才能掌控一切。”
“你真的明白吗?”淡江渺的语气温和而有耐心,她悠悠道,“仅以武力论,它不是道。”
“那不过是弱者的借口。只有力量,才能掌控一切!”
“若心中无道,力量再强,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你这番高论听起来倒是冠冕堂皇,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虚妄。”
淡江渺微微一笑,“那阁下又为何一次次来挑战我?”
离稹一顿,正色冷道,“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对手,击败你,就是本座夙愿。”
淡江渺点点头,“既如此,那便来吧。”
两人对视片刻,气氛骤然紧张。离稹脚下一踏,身影化作红光,如同鬼魅般瞬间逼近,手中利刃带着毁灭的气息直刺淡江渺胸膛。
整座茶馆消失不见,继之而来是幽深遥远的魔气,晦暗不明的天光。
这是魔界。
淡江渺不慌不忙,手中长剑一出,轻轻一挥,剑光如水般流转,将魔气汇聚的攻击化解于无形。
“你的剑法依旧如此精妙。”离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随即又被更强烈的战意所取代,“不过,这次本尊不会再输!”
淡江渺:“那就看看你的进步吧。”
两人瞬间交锋,剑光交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战斗愈发激烈,剑光裂开山林草木,天地崩裂。
涵光落脚在破碎的山峦处,眼神复杂地看着对战中的二人。她曾经就是被这样的离稹所吸引,最终堕入魔道。而那位仙友,多年相隔,数次见面,她的道心仍然坚定不改。
她难道,就不会被影响吗?
人为万物之长,人得仙道,便注定与天道相合。
不合于道,那么就不能称为真仙人。道不再反馈于身,境界就会掉落,不再合乎仙。
如此,再为一己所执,枉顾六界.
那么,仙就成了魔。
而如今的她虽从未飞升,却似乎早已得真仙之境。
“力量固然重要,但若失去了心中的道,便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终将枯萎。”
“道义,是弱者的推辞。强者,注定会安排世界。”
战斗的余波传遍三界,仙界、魔界、人间界都感受到了这股强大的力量。仙帝在仙宫中感受到这股强大的气息,神色骤变。
血雨如注,滴答滴答地落在大地上,魔血的腐蚀力量瞬间蔓延开来,所到之处,草木枯萎,生灵哀嚎。人界一片狼藉,如末日之临。
“离稹,你虽有伟力,但又是否知道,你的力,正在毁灭三界?”她击散了又一道坠向人间的魔气,再开口时,声音中带着一丝责备。
“毁掉又如何?得证本尊之道,是他们的福气!”
淡江渺微微叹息,右手长剑突然绽放出一道耀眼的青光脱手而去,而另一只手,破邪的红莲已然指在他的心头。
又一次。
再一次。
青色剑光瞬间笼罩了整个战场。剑名青萍,传说中能修复一切破损,带来新的生机。
春风化雨,融入大地。被魔血腐蚀的土地迅速恢复了生机,草木重新生长,花朵绽放。
天空重新变得明亮,血雨停止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气息。
离稹看着胸口的诛邪剑,目露复杂。若说上一次是因族中那群废物叛乱他未可恢复全力出手,那这次,又是为何呢?
他的目光落在那片被驱散魔气的凡世。
历代魔尊所求之道虽强,却无法带来真正的和平与生机。而那片剑意,不仅有力量,更有重生。
昔日上古之神祇,各有创生之法。或为星辰日月,或为天地山河。
他的力量确实足以毁灭这一切,然而千万年来,他确实也从来不曾悟到新生。
父神曾经说过,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不在于生杀予夺,而在控于精微。
有的神力量可破天地,却以之守护所谓小小蝼蚁。
他不懂。
那是只有开天辟地者才会去做的事。
想不到时隔万年,他却在凡俗所成剑身上,反复再看到这一点。
明明是区区人身。
他终于收起了魔爪。“离稹心悦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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