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我是孟思危。”
“今晚有家宴,下午四点,会有人来接你回老宅。”
手机那端响起低沉清冷的男声,语气平稳得如同预先录制好的一般,不带丝毫起伏。
冰凉的屏幕紧贴着叶安琪的耳廓,声音也仿佛是从近在咫尺之处传来的。
耳道微微发痒,像是飘进了羽毛。
“……”
“有人在听吗?”
电话那头的人似是有些疑惑。
叶安琪极为缓慢地眨了下眼,应了一声:“嗯。”
才刚和林鹿长篇大论地谈论完孟思危,扭头便接到他的电话,这让她产生了一种被当事人抓包似的窘迫。
不过这份窘迫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就被她甩到了脑后。
她转而想起了自己才刚做下的决定。
——要和孟思危打好关系,然后“旁敲侧击”。
倘若一上来就直接开“敲”,那未免太过于开门见山,是个傻子都能看出她的目的。
于是她暂且像是一个真正乖巧懂事的妹妹那样,自然而又亲切地开口问道:“我在听的,你还在酒店吗,哥哥?”
叶安琪是在姑苏长大的,说话时沾着点姑苏的腔调,婉转轻柔,让人联想到水乡小巷里氤氲飘散的雾。
听筒那端静了下来。
通话时间一秒一秒拉长,谁也没说话。
叶安琪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哥哥?你——”
“嘟——嘟——”
听筒中响起忙音。
电话被挂断了。
“???”
叶安琪难以置信地瞪着手机。
他居然直接挂了?
他为什么要挂?就真的一句话也不想和她多讲吗?
已经烦她烦到这种程度了??
叶安琪形容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有点沮丧,还有点说不清滋味的恼怒。
就算孟思危将她视为了来抢家产的眼中钉、肉中刺,可她这不是才刚回家,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干吗??
他的态度转变得也太果断了吧?
她气得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两个滚,然后起床,气势汹汹地去客厅里练基本功。
*
叶安琪在偌大的酒店套房里消磨了几个小时,中间吃了一顿午饭,是客房服务送上楼的。
外面还在下着雨,她也不好出门,就这么百无聊赖地一直挨着,好不容易等到下午四点,来接她的人终于到了。
还是昨天那个司机,昨天那辆车。
见到了熟悉的人和物,叶安琪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点。
司机笑着向她问好:“叶小姐,下午好。”
叶安琪觉得,这个司机人还挺好的,长得也很和善。
但她没想到他居然能和善到这种程度。
接下来的一路上,司机一直在和她讲话。
开车的时候讲,等红绿灯的时候也在讲,从上高架到下高架,从头到尾讲个不停。
车子缓缓驶入孟家老宅时,叶安琪只觉得耳朵都在嗡嗡响。
不过她也因此知道了不少。
现在她已经弄清了孟家总共有几房、几口人,各自叫什么,多大年龄,是做什么的……甚至连今晚家宴有哪些人参与都一清二楚了。
话唠竟可怖如斯!
叶安琪揉着太阳穴,半是后怕半是感谢地与司机道别。
孟家老宅是套花园洋房,在武庆路上,叶安琪虽然在海市待了将近一年,但很少到这一片来,只依稀知道这边有很多老房子。
她以前还以为这种洋房都是景点或国有保护的老式建筑,没想到竟然还可以是私人住宅。
好奇心上来了,她拿出手机开始查房价。
“……”
很好,美丽的价格,令人头晕目眩。
叶安琪笑容僵硬地熄灭手机屏幕,将视线转投窗外。
孟宅进门便是一片极大的绿地花园,草木植被修剪得错落有致,左右两侧的草坪上种了许多花,其中大多她都叫不出名字,中心草坪上则修着一座西式喷泉。
喷泉不大,但造型很精美,四个圆滚滚的小天使围绕着中心手持陶罐的女人,人物的神情,肌肉的走向,衣饰的纹理,全都雕琢得栩栩如生。
喷泉乱珠飞溅的水幕背后,似乎有个人正站在那里,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叶安琪正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车已经停了下来。
喷泉后面的确有个人在。
她这才得以看清。
那人正向这边走来,肩宽腰窄,身量优越,身上的衬衫被傍晚潮湿的风鼓吹出柔软的弧度,但神情很冷肃,眼底波澜不起。
是孟思危。
这场下了两天一夜的雨在几分钟前终于停了,然而地面依旧湿滑,孟思危的步子并不快,在叶安琪下车前堪堪走到车边,先她一步,替她打开了车门。
花园里草木的气味,雨后泥土糅合着些许腥膻水汽的味道,以及孟思危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淡淡体温的苦橙气息,共同构成了叶安琪对孟家老宅最初的印象。
虽然实际上才不过一个白天没有见面,但叶安琪昨晚追忆了太久的往昔,以至于骤然见到孟思危时,心里涌起了一股十分复杂的情绪。
她坐在车里,仰头朝外看。
逆着光,只能看清孟思危脸的轮廓,以及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
他低垂着眸子,向她伸出手。
叶安琪的视线于是又落在了他的手上。
孟思危的手生得很漂亮,指骨修长,皮肤细腻,指尖微微蜷起放松的弧度,让叶安琪无端联想到她曾经在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见过的玉白色牙雕骨扇。
他伸手是什么意思?要扶她下车吗?
这么贴心?
叶安琪很谨慎地又看了孟思危一眼,见他并没有要把手收回去的打算,这才弯起眉眼,笑容灿烂明媚地说了声:“谢谢哥哥。”
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孟思危的手很大,也很凉,触感和看起来一样,让人联想到没有瑕疵的艺术品,换句话说,毫无人气。
叶安琪觉得自己像是握住了一块冰。
那只被她握住的手似乎微微僵了僵,但从孟思危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等到叶安琪下了车,他便飞快地收回了手,好像晚收走一秒就会被什么东西咬一口似的,转身,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
叶安琪盯着他的背影,有点费解。
怎么了?
难道被她摸了一下,他不高兴了?
那他伸手往她面前递干什么??
已经走到前面的男人停了下来,回过头,静静等着,叶安琪立刻加快脚步追上。
她搞不懂孟思危刚才究竟是怎么了,心里忍不住一直好奇着,一双眼睛不断地在他的脸和手之间来回游移。
自以为很隐蔽,殊不知,眼神有时候也是会说话的。
孟思危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蜷了蜷,又松开。
“叶安琪。”他忽然出声,叫她的名字。
“嗯?”
“司机跟你说的那些,都记住了没有?”
孟思危的语气很淡,问一件事就是问,完全不讲前因后果,叶安琪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表情顿时有些复杂。
原来司机是在他的授意之下,才和她说起孟家那些事的。
想来也是,人家都说,能在豪门工作的司机都是人精,倘若不是孟思危提了要求,司机怎么可能那么光明正大地在背后畅聊主家的八卦?
“我都记住了,哥哥。”叶安琪应了一声,心绪却忍不住恍惚起来。
孟思危这个人,也太难弄懂了。
说他讨厌她,可他一个人在花园里等她,还特意安排司机提前跟她讲孟家的人和事。
但要说他不讨厌她,明明早上他才刚挂了她电话,被她摸一下手还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两人一前一后,错开半步,心怀各异地踏上主屋前的阶梯,往三连式拱门中心走去。
*
其实叶安琪隐约能感觉到,孟家的其他人对于她回来这件事,恐怕并不怎么热衷。
否则她不会从昨天到现在,只见过孟思危和那位司机。
没有任何一位“家人”试图联络过她,甚至连电话都没有一个,这足以说明许多问题。
不过叶安琪不太在意。
她不是缺爱的小孩,叶美琴女士把她养得很好。
虽然叶美琴现在已经不在了,可有些东西,只要拥有过,就足以填满漫长一生中的全部空缺。
也就是因为叶美琴不在了,家里整个户口本上只剩下了叶安琪一个,来去自由,所以孟家人找上来的时候,她才没多犹豫就同意了跟他们走一趟。
否则她恐怕还要纠结很久。
说不定连来都不会来。
对于孟家人的亲情,叶安琪没什么期待,但对其他方面还是有的。
她家从小到大只有她和她妈两个人,逢年过节的时候多少有些冷清。
孟家人多,应该很热闹吧?
叶安琪随着孟思危穿过门廊,进入到挑高的主厅。
老洋房内部的装潢十分华丽,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就连楼梯扶手栏杆和玻璃窗都是鎏金雕花的。
进门右手边,椭圆形的楼梯盘旋向上,瀑布式水晶吊灯倾泻而下,璀璨得流光溢彩。
在被璀璨流光映照得一室辉煌的主厅里,有几个人正坐在沙发上。
叶安琪站在孟思危身后,猜测着他们各自是谁。
虽然在车上时司机没有给她看过孟家人的照片,但却形容了不少他们彼此的特征。
那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肯定是孟老爷子,孟致辉;
旁边那个是孟思危的二叔,孟恒清;
再旁边那个是孟恒清的女儿孟婧。
还有其他几个,大的从二十几岁到三四十岁都有,小的还在满地跑,叶安琪却很难一一对应上了。
这群人全都看见了孟思危和她进门,但直到孟老爷子出声之前,他们都只是看着,没有说话。
主位的孟致辉拄了拄拐,沉着声道:“思危,不给大家介绍一下?”
孟思危没动,依旧将叶安琪半挡在身后,停下脚步,冲那边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叶安琪。”
“……”
这介绍也太简短了。
叶安琪怀疑,他是不是被人设置了什么只能说短语的程序。
孟老爷子的脸色有点难看。
其他人倒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似的,纷纷你来我往地热闹了起来,说着些什么“这就是安琪吧”、“今后就是一家人了”、“恒远九泉之下也能闭目”之类的客套话。
孟致辉的表情稍稍松动了些,对着叶安琪笑了笑。
叶安琪觉得,他笑得有点假。
于是也回以了一个礼貌的假笑。
“走吧,时候不早了,先去餐厅。”孟致辉率先站起身来,视线仿佛不经意般扫过孟思危,眼神意味深长。
似乎有什么事就快要发生了。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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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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