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似乎真的会眷顾一些人,会刻意地降下一些巧合,拨弄一些是非。这些神意降临的对象好像并没有什么规律,完全随机,但又有许多说不上来的所谓“命中注定”。
或许在神的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渺小,一样的难以翻天,所以祂并不在乎。祂不在乎自己的干预究竟是对是错,祂根本不看因果,不评公理,像一个还没有长大、还没有是非观的孩子,但手里却握着能改变世间一切的神力。
这大概就是秋水不信神的原因,但她又很难否认一些所谓“命运”,就比如她与冉若霞的再次相遇。
这次相遇,冉若霞仍然是那个闪耀的新生,秋水仍然是那个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冷学姐。不一样的是,这次的相遇不止有惊喜,更有一丝重获新生的狂喜。
大学是秋水故意选的,选了远离家乡的城市,和不被母亲看好的专业。她以为母亲会像一些影视剧中那般抓马,不给她生活费,要么是再无联系要么是电信轰炸,但是都没有。母亲不但按时给过多的生活费,还会给予她一些简短的问候,问也不问别的,只问在学校学得怎么样,有没有参加什么活动,竞选什么干部。
有些,过于平常?
秋水觉得自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好像突然觉得母亲没有那么强势了,慢慢地,她竟然也开始反过来问一些母亲的近况。
她问母亲,是不是还在抽烟,是不是还有一天到晚开不完的会议,甚至她会对母亲说让她注意身体,不要太拼命。
很奇怪,但这种变化也不完全是上了大学之后才发生的,而是在高二那年就开始出现端倪。
高二的暑假,父亲自杀了,是跳河死的。秋水其实明白父亲自杀的原因,其实就在母亲,可能他之前就已经尝试或是计划了很多次了。她在卫生间的垃圾桶见到过带血的刀片,在衣柜的深处发现过卷好的麻绳,一切都早有预兆,但她从没有想过是现在,因为她知道母亲和父亲就要在她高考结束之后离婚了,明明只有一年了,为什么是现在?
她突然又觉得自己像母亲了,可能是因为这个问题像是母亲会问出来的。
也许,是真的一点也忍受不了了吧……
她现在又开始像父亲。
她觉得自己总是这样,总是会在发现自己像母亲之后,变得像父亲,发现自己像父亲之后,变得像母亲。她好像从来没有像过自己,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自己好像真的就只是父母的嵌合体,两边的一切平均地占满了她的灵魂空壳,没留一丝空隙,而她的思绪则像一根误入其中的细线,在两边来回游离。
有时候她真的很讨厌自己,讨厌自己是父母的孩子,但父亲的突然离去还是给了她很大的打击。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人死去的样子。那个他们说是父亲的躯体,就那样平躺在铁床上,齐胸盖着薄薄的白布。那具身体被泡得发白浮肿,面目因为浮肿扭曲一片,根本看不出人样。她以前见过尸体,虫子的、鸟的、猫的、狗的,甚至还在有一次去山里的时候见过杀猪,那猪挣扎死去后的脸也是扭曲的,跟父亲一样。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恶毒,站在自己父亲的遗体前,想到的居然是一头死掉的猪。这太不孝,太过离经叛道,让她突然泛起了恶心。这份恶心,从胃底直冲咽喉,但没有倾口而出,而是接着冲上大脑。她发现了一个更令自己恶心的事情——她好像突然不记得他了。
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五官是怎样的,身材是胖还是瘦,她不能辨认眼前的遗体就是自己的父亲。她好像连父亲的声音都忘记了。
他上次跟我说话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样的的语气,什么样的表情?
她都突然不记得了,就好像父亲不仅仅是从生者的世界离去,也从她的记忆中离去了。
她现在唯一对父亲的记忆就是那场葬礼,她肯定那不是自己参加的第一场葬礼,虽然她已不记得参加上一次葬礼是谁的,但这一次的葬礼,她刻骨铭心。
这可是自己父亲的葬礼啊,怎么能忘记?
她像是质问自己一样不断在脑内重复着这句话。这场葬礼让她痛苦极了,让她最痛苦的事情是,她的痛苦竟然不仅仅是对父亲死亡的痛苦,而是父亲的死亡居然不是遮藏葬礼上让她最痛苦的事情这件事。
很扭曲吧,她也这么觉得。也许最痛苦的就是这份扭曲。
不,最痛苦的就是这份扭曲,这份扭曲让她在父亲的葬礼上流下虚伪的眼泪,而这份眼泪居然换来了别人的赞赏,认为她是个孝顺的好女儿。“孝女”的名号压得她抬不起头,也堵得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她很想坦诚自己的眼泪是因为那份扭曲,但坦诚之后的结果也正是她扭曲的原因。
怎会有如此闭环的因果?秋水含着这份不解含了很多年。
反观母亲,她好像没有什么反应,还是雷厉风行地处理每一件事务。但好像也有了一些变化,变得沉默了。母亲好像有好几天都很少说话,除过一些必须的对话,比如工作,她好像就没再多说过一句话。
那个暑假学校为预备高三开始补课,也展开了几场考试,母亲也只是知晓个分数和排名,其他的一句都没有。
倒是她的烟,是抽了一包又一包,整得家里乌烟瘴气的。
那个暑假的死亡不仅有父亲的,还有外婆的。
父亲是七月初走的,外婆是八月中旬走的。
母亲已经在秋水很小的时候就跟外婆断绝来往了,她甚至都没见过几次自己的外婆。她本以为外婆的去世跟她们家已经没关系了,这件事可能对母亲来说还会是一件好事。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母亲不但决定去参加葬礼,还帮她请好了假,准备带她一起去。
这是一场平常的葬礼,但也是秋水记忆最深的葬礼之一。外婆的样貌,是她在葬礼上记住的,母亲跟她很像,自己也是。有时候真的不得不感叹基因的强大,即使这份强大一点也没有在她的父辈们身上有所体现。
外婆的名字很特别——宋婉秋,很美的名字,但母亲好像觉得那名字刺眼刺耳。她瞪视着外婆的遗照,瞪视着外婆的名字。那眼神很愤怒,但又不止有愤怒,秋水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但那种感觉让她感到了熟悉。那很像是那场开学典礼结束时,自己目送母亲时的感觉。
秋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开始心疼起了自己的母亲。也许早该如此,也许本不该如此。她觉得,也许这一切本就不应该发生,但命运之神骗骗嘲弄似的让这一切都发生了。
她感觉到有一条无形的锁链,不知是谁将它拴在了外婆的身上,然后外婆又把它拴在了母亲的身上,现在,母亲又把它拴在了自己的身上。
也许父亲身上也有这样一条锁链,但自己已经无从知晓了。
其实自己也只是感觉到了这条锁链,并没有看清这条锁链究竟是什么,也无法确认这条锁链是否跟外婆的、母亲的是一样的。就跟那条强大到该死的基因一样,看上去相似到吓人,但实际上也有微弱到几乎无从察觉的不同。
这两场葬礼,像两颗囫囵咽下的肉枣,卡在秋水的咽喉不上不下,扎实饱满的枣肉好像柔和,实则每一次触碰都能结实地感受到包裹其中的尖锐枣核。短时间咽下两颗肉枣,让秋水很长一段时间难以呼吸,难以处理更多努力呼吸以外的事情。
这时又好巧不巧地临近高考,各方的压力让秋水一度认为自己还是从父亲那遗传了些什么的,至少是关于死亡的。那段时间,她想起了厕所垃圾桶里带血的刀片,想起了盘踞在衣柜深处的麻绳,她从未觉得这些东西对于她来说是那么亲切,也许父亲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的吧?所以他才连最后的一年都等不了了。
但最后还是活下来了,她自己也很惊讶。更令她惊讶的是,让她活下来的不是别的,而是那个开学典礼上的白色女孩——冉若霞。
她惊讶于自己竟然对这个女孩这么关注,更惊讶于自己好像对这个女孩产生了某种情愫。
有一段时间她都开始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一丝意义,不想再起来,不想再活动,不想再与他人交际,也不想去上学了。她甚至敢对母亲的任何话不予理会,虽然母亲的话是比曾经少了,但更为浓缩,更加难以反抗,这样的话语,自己居然可以做到无视,她觉得自己真的更像母亲了。
但最终她还是去上学了,不是因为母亲的要求,而是因为自己迫切地想要看到冉若霞,即使冉若霞压根不认识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号人物。
可她知道冉若霞,这就够了。
她知道冉若霞每天大概几点来学校,她会到的更早,只为看到她走向校门,像是走向自己;她知道冉若霞的班级位置,知道怎样能正大光明地路过那里,只为了看到她的身影;她知道冉若霞的课表,知道她体育课在哪一天的哪一节,就为了能够稍稍瞥见她一个人坐在树荫下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好恶心,像是什么变态一样,每天积极上学的目的竟然是偷偷看自己的学妹。
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更加没有意义了,撑着自己活下去的竟然是一己私欲,还是对一个同性的私欲。她突然又感受到了咽喉处的那两颗肉枣,她感到羞耻。她虽然从来没有相信过人类是有灵魂的,但也从来没有那么希望过灵魂是不存在的,这样就没有任何人能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窥视她的一切,尤其是已死去的亲人。
她感觉自己的一切都会被看光,像是赤身**地被人群簇拥般的羞耻充斥她的神经,也刺激着她骨髓里的那份扭曲。
要是所有人都彻底地消失就好了,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了。
消失确实到来了,只不过消失的是自己。她毕业了,离开了这个能看到冉若霞的地方。
她一开始觉得,太好了,这样就真的永远都不会再有人知道了。这样的想法一直保留到了大一开学,在大学待了没有多久,她就觉得自己完蛋了。
她居然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绝对不可能有冉若霞的地方,寻找着冉若霞的身影。
没救了,自己绝对是没救了。
她开始遵守母亲的指令,竞选班干部、进入学生会、入党、积极参加各种校园活动,努力学习,教学楼、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她从来没有那样觉得自己的大脑是放空的,明明一直在做着有用的事情,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像是死了,像是躺在铁床上脸肿得像死猪的父亲,像是那个几乎从未谋面但也躺在那里,被人瞪视的外婆。
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父亲的葬礼,还是外婆的?还是,自己的?
我的葬礼……在什么时候?
好像,在我消失的时候。
我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啊,我毕业了。
不,我没有冉若霞了。
是的,我的葬礼,在我没有冉若霞的时候。
秋水觉得自己真的好可笑,又恶心又扭曲,就像是个阴湿的死尸。冉若霞这辈子可能都想不到自己会被这样一个可笑又可悲的人惦记着,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觉得恶心吧。
还是永远都不要知道的好。
可命运就是这样地乐于嘲弄世人,她又见到了冉若霞,以近乎一样的方式,再次见到了那个白色女孩。
那一刻,她没有再觉得羞耻,反而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具已经屏气已久的死尸,再一次深深地,重新开始呼吸。
有点沉重了,不好意思。
这么久没更新是因为开学了,孩子有点忙不过来,私密马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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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绝处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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