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傍晚时,起了风,庭院里百年银杏枝叶被不断晃动,飒飒响声不绝于耳,伴着呼啸的风声,平添几分阴森之气。白日里的潮热被风吹散,只余下潮意,是要下雨的征兆。
今儿天气极差,才刚过了下午五点,天色已然昏暗,天地间仿佛只有前面院子里的那丁点烛光,有点人气儿。戚芜在院子里迷了路,摸索着行走,按压着心中的恐惧与忐忑,穿过垂花门,向那光亮处走去。
正堂的门大开着,屋内比人还要高的佛像只露出了下半个身子,看不见全貌,香炉里的香还在燃烧,隐约可见三个猩红的光点。
佛像斜前方立着一张桌子,桌旁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子单薄,背脊挺得笔直,正借着桌上烛火的光亮,悬着手腕,誊抄着什么。
柔黄烛光打在他的眉眼上,明明灭灭,几分晃眼,他只垂着头,抿着嘴唇,仿佛天地间只留了他和面前的经文。
祖父说佛祖会庇佑每一个人,找到了佛祖,就不用再害怕了……况且那里还有个小哥哥,总能帮她找到回去的路。
戚芜心安定了几分,不自觉放轻了脚步,渐渐靠近,佛堂里的香气愈加浓烈,是上好的老山檀香,气味清劲醇厚,自带佛意。
狂风不停,有亮色飞速闪过,随后是震耳欲聋的响雷,惊得戚芜叫了一声。佛前的少年闻声抬起头,这才看到了雕花木门外,只露出了半个身子的戚芜。
女孩扎着辫子,鬓边额角都是毛绒绒的碎发,脸颊圆润白皙,两只眼睛像是两颗褐色的玛瑙,眼角眉梢都是圆满。
而戚芜也借着那烛火的光,看清了少年。
少年长得好看,只脸颊有些清瘦,神情孤寂。他看着面前的七岁女孩如一坨死物,眼神里一片漆黑,似深渊,似巨壑,似能吸纳摧毁一切。
戚芜有些害怕,不自觉抓紧了门框,心怦怦跳。
佛前少年似乎没准备搭理她,只那一眼,便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复垂下头,继续抄桌上的经书。
阴沉了一整日的天,在这时终于落下了雨。豆大的雨珠顺着青瓦檐角落下,砸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溅起的水花落到戚芜光着的小腿肚上,潮意顺着双腿蔓延,惹人心烦。
如果能进屋躲雨就好了。
戚芜悄悄瞥了他一眼,见他没在关注她,鼓起勇气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躲到门后避雨。
少年没有反应。
戚芜胆子大了几分,向光亮处再挪几步,伸长脖子去望他写的字……看不太清,便再挪几步,不知不觉间站到了桌子旁。
“你在抄什么?”
少年手下笔不停,声音恹恹:“经书。”
“什么经书?”
少年动作顿住,将左手侧的经书合上,看了眼封面上的字,才回答:“《妙法莲华经》。”
戚芜九月开学才上二年级,识的字不多,加之纸张上字迹洒脱,更难辨认。她站在一旁认真瞧了半天,看懂的不过一二,便也失了向学之心,眼神不自觉地往面前少年脸上瞟。
世人皆有爱美之心,面前的人比她班里的那些小萝卜头们都要好看太多,让她挪不开眼,就算少年态度冷淡,她也想多说几句话,多亲近几分。
“我叫岁岁,你叫什么名字啊?”
门外雨下大了,像是有人站在云端泼水,戚芜怕漏了少年的回答,前倾着身子,盯着少年的嘴唇,却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我开学就上二年级了,你上几年级了呀?”
依旧只有风雨的声音。
戚芜不气馁,念念叨叨自言自语说了很多,不时抛出几个新的问题,少年就仿佛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只与堂前佛祖桌上经文为伴,独享屋外雨声。
“你为什么要抄写经文啊?”
少年笔顿住,终于再次开口:“因为我犯了错。”
戚芜兴奋起来:“你犯了什么错?没写完作业?和同学打架?”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大的错误。
“我生了执念,我想杀人。”
有闪电划过,惨白的光打在少年的脸上,伴着随后的雷声,恍若刚从阴曹地府中爬出的艳鬼,再美也浑身阴气。
戚芜应该害怕的,她也确实有些害怕,但还是如同被下了蛊一般,没有退后,只声音轻了不少,夹在雨声中,需要细细辨认:“那人伤害了你吗?”
少年怔了一瞬,搁下笔,垂头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心里起了几分波澜:“伤害了我,我就可以杀了他吗?”
戚芜皱着眉头,思索片刻:“电视剧里经常说杀人偿命,如果那人杀了你的亲人,伤害了你,偿命也是应该的。”
七岁的孩子没有法制的观念,只天真地觉得杀人偿命,可解世间万般仇怨。
少年表情松快了几分,走到门边,坐在门槛上,看雨气蒸腾:“可我若杀人,就是犯了法,又是一件错事。”
戚芜走到他身旁,贴着他坐下。
“那你就别杀他,把他关小黑屋,不给他饭吃,让他饿肚子。”
少年喉头发出轻笑,带着少年变声期的喑哑:“冤冤相报何时了。”
“那不然呢?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十二岁的少年瞥了眼七岁的戚芜:“年纪不大,懂得到不少。”
戚芜笑了起来,眼睛弯弯:“这是我表哥经常说的。他常说人生不过须臾百年,快意恩仇是一生,循规蹈矩也是一生,不若看开些,但求无愧于心。”
“你表哥多大?”
“比我大三岁,下个月就十岁啦。”
“……”
院外有呼喊声传来,混在雨声中,听不太清。陈园管家过垂花门,远远看到佛堂前坐着的二人后,似是松了口气,转头招呼同伴。不多时,五六个人擎着黑色的伞,走到戚芜和少年面前几步站定。
“戚小姐,您可好?”
这句话有些奇怪,陈园是戚芜祖父故友的宅院,今日她也是随祖父一同前来拜访,封闭的百年宅院,内外近百人维护院子的正常运行,就算戚芜在院子里一时走散,也不至遇到什么危险,能有什么不好的?
戚芜没想明白其中关键,只懵懵点头:“很好呀,还遇到了这个好看的哥哥。”
陈园管家看了一眼少年,介绍道:“这位是老夫人的外孙,暑假来探望老夫人,要长住一段时间。”
有人递了一把印着草莓和小熊图案的小花伞递给戚芜:“戚老先生在前厅等您,说是雨天路滑,要早些出发。”
戚芜站起身,拍拍裙子后的灰尘,乖巧接过花伞,撑起走进雨中,回身看向还坐在门槛上的少年,笑眯眯道别:“小哥哥再见,我下次再找你玩。”
少年自从来人后再没说话,低垂着眉眼,看着爬过青石板缝隙的蚂蚁,静静发呆。
雨还在下,地上雨水积了薄薄一层,戚芜撑着伞跑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回佛堂门前,将小花伞搁在一旁,弯腰在佛前少年的耳边轻声说:“哥哥,我觉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坏人一定会受到惩罚,但好人不要因为坏人的错,而变得不开心。”她直起身子,笑眯眯继续说,“但如果实在是太不开心的话,就做你想做的事,只是要小心一些,不要被发现,不然会被警察叔叔抓走的。”
女孩声音软而娇憨,像是被家中娇养着长大,不谙世事的姑娘。少年斜靠着门边,抬头看着她,碎发遮住的神色中全是藏匿极深的艳羡……艳羡到有那么几个瞬间,想要毁掉她。
“在佛祖面前说这个,不怕遭到报应吗?”
“你不是也不信这个吗?”
“嗯?”
戚芜指了指不远处桌子上,书页因狂风而哗哗作响的那本佛经:“连抄的哪本书都不知道,可见你也不是个信佛的人。”
院子门口的管家再次呼喊戚芜的名字,戚芜不再耽搁,拾起一旁的小花伞,挥手向少年道别:“这次真的走啦,哥哥再见。”
戚芜小跑着走进雨中,在雨幕中渐行渐远,模糊、消失。女孩鹅黄色的衣裙,飞扬的碎发,连绵的雨幕,百年的树木,合成一副画卷,莫名的生机勃勃,让少年司怀衍记了很多年。
这是戚芜和司怀衍第一次见面,这年她七岁,天真烂漫,他十二岁,父母亡故,仇人近在眼前却无证据。
尚是孩童时。
……
八年后。
又是一个夏日,烈阳炙烤着地面,隔着鞋子都能感到热气。
司怀衍很久没回陈园了,这次是听说外婆病了,特意赶回来探望。
陈园还是那个样子,和他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并无不同。庭院宛若迷宫,粉砖黛瓦,层层叠叠。阳光穿过数不清的雕花木窗,落在青石砖地面上成了各式各样的图案。
百年陈园,住在这里的人一批一批的换,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却永远伫立在那儿,看岁月变迁。
不知不觉间,他又走到了那个佛堂。
父母死后,他很是阴郁了一段时日,查出是小叔叔因为家产害死父母后,心中更是戾气丛生,恨不得毁天灭地,同归于尽似的发疯。祖父很是为难,便将他送往江南外祖家,想让他散散心。
外祖母信佛,母亲生前也信佛,他被拘在佛前,日日抄写佛经,洗净心中愤怨,足足抄了小半年。
最后成功了吗?不可说,但总归看起来是有了几分佛性。
司怀衍寻着记忆,走过垂花门。
有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树上蝉鸣不知疲倦,林间鸟儿叽叽喳喳忽近忽远。佛堂大门开着,阳光洒在镀金佛像的脚上,泛出金光。
佛渡众生。
佛前跪着一人,一身白色衣裙,黑色长发柔顺披在肩头,轻轻抖动。
司怀衍上前了几步,没到门边便停下了脚步。
那人在哭。
细细的呜咽声,像濒死的猫儿。
是戚家的那个小姑娘。
外婆这次发病,也是因为他们戚家。戚家破产,戚芜父母走投无路,自杀而亡,戚芜的祖父、外婆的故友,受不了刺激,突发疾病,走得突然,只余下了这么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其实本来和他家没什么关系的,但戚家破败后,戚家往日的亲戚对她竟然避若蛇蝎,无一人愿意抚养她。外婆看不下去,想起昔日好友,出手替戚家还了三位数的外债,将戚芜接到陈园,代为照顾。
总归陈家家底不薄,养一个小姑娘不算什么难事。
只是,生活上的缺失可以弥补,心头被亲人抛弃、父母离世的伤,却需要漫长的时间来痊愈。
他最清楚。
司怀衍转去偏殿,取了本书,轻轻搁在门前的地上,而后轻轻离开。
傍晚时分,戚芜擦干眼泪,离开佛堂,跨过门槛时,一眼便看到了那本书,《妙法莲华经》。她弯腰拾起,向四周看去,空无一人。
来到陈园后,佛堂是她最常来的地方。她时常跪在佛前,回忆过去十五年中的点点滴滴,父母疼爱,家庭和睦,而后不自觉地又想到最近的几个月,曾经慈爱的外婆和舅舅互相推诿,远方表叔表姑更是不想沾边,谁都不愿意照顾她这么一个无依无靠,连遗产都没有的孩子。
真是往事若梦。
天色已然昏暗,快到晚饭的时候了。戚芜将佛经抱在怀中,匆匆回到暂住的院落中,洗了把脸,才赶去老夫人的院子中。
有笑声从老夫人的院子中传来。
站在虚掩着的院门外,戚芜踌躇不前。今日老夫人许久不见的外孙来陈园探望,她一时不知是否应该现在进去,打扰里面的天伦之乐。
戚芜捏着袖口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虚掩的院门从内打开,跟在老夫人身旁的魏姨出现,看到戚芜吓了一跳:“戚小姐来啦?赶紧进去,老夫人刚刚还说起你。”
戚芜轻轻点头,挤出几分笑意:“劳烦魏姨了。”
陈老夫人上了年纪,虽是盛夏,也不爱开空调,屋内只有吊扇慢悠悠转着,倒也不算很热。见戚芜走进,陈老妇人笑着招呼她到身边,像一旁的司怀衍介绍:“这是戚芜,后面会住在陈园,按照辈分,算是你妹妹。”
司怀衍看着她,淡淡一笑:“我们见过。”
见过?
戚芜抬起头,这才认真打量起面前的人,剑眉星目,鼻梁挺直,肤色白皙,脸颊线条柔和,男生女相,是个大富大贵的好面相。
他温和笑着,如佛如僧,右手不自觉转动着左手腕上缠绕的佛珠……只那双眼睛,凌厉阴寒,与几年前佛堂的少年渐渐重叠。
戚芜恍然大悟:“是你。”
陈老夫人见二人相识,愈加高兴,笑道:“小衍比你大五岁,你叫他一声哥哥就好。”说罢,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握住戚芜的手,“既要住在陈园,日后若总叫你大名,显得太过生疏。你祖父曾和我说过你的乳名,可我人老了,有些健忘。你的乳名是?”
戚芜垂下眼,想着往日父母和祖父笑着喊她的样子,“岁岁,岁岁”,一字一字都是再也回不去的温暖。她摇了摇头:“没有特别的乳名,就叫我阿芜。”
戚芜和司怀衍陪着陈老夫人聊到月明星稀时分,见老人有了睡意,方才告辞。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没有说话,直到在院门口分别时,司怀衍才启唇,带着笑意,低声念着:“岁岁。”
他的声音很轻,夹杂在蝉鸣中难以分辨。戚芜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抬起头看向他,那人却已转身离开,不曾回头。
岁岁、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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